五金樓里的租戶很多,直到中午十二點,江訴聲的租金還沒有收完。他說了一上午的話,水卻沒喝幾口,渴得嗓子又干又啞。
江訴聲把書包墊在屁股底下,坐在樓梯平臺歇了會兒,才繼續向上走,敲響了最后一家租戶的門。
“有人嗎?”
開門的是一個小女孩,還沒有江訴聲的腰高。她穿著件紅色的小棉襖,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怯怯地立在門邊,問:“你是誰呀?”
“不知道我是誰就敢開門,你膽子也是大,下次可要問清楚!”江訴聲故意板起臉來嚇唬她,“你家大人呢?”
“我...我現在就是家里的大人。”女孩聽了江訴聲的話并沒有害怕,反而稍微挺直了腰,聲音也響亮起來。
“胡說八......”江訴聲話還沒說完,屋子里又跑出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從衣著打扮來看,應該是雙胞胎。
雙胞胎躲在小女孩的身后,偷偷瞧著江訴聲,目光既好奇又疑惑,異口同聲問:“哥哥,你是誰啊?”
三個小孩子一起擠在門邊,如此一瞧,最開始的那個女孩顯得最成熟,她還真是這里面的“大人”了。
江訴聲見狀,換了一個說法問:“我是小房東,你們爸爸媽媽呢?”
“爸爸媽媽不在家。”女孩子問,“有什么事情嗎?”
江訴聲嘆口氣,心道自己來的不巧。他想了想,溫聲說:“等你們爸爸媽媽回家,告訴他們,小房東明天來收房租。”
“房租......”女孩子蹙著眉毛,嘴里咀嚼了下這個詞的意思,恍然道,“哥哥,你是來要錢的吧!”
江訴聲才要說“對”,那女孩的眉毛卻又耷拉下去,臉上顯出一種與之年齡不相符的哀愁,囁嚅著說,“可是...我已經沒有錢給你了。爸爸昨天出門被車撞到了,開車的那人還沒有找到。錢被媽媽拿著去醫院了。”
她看著江訴聲,沉默片刻,又說,“爸爸告訴我欠別人東西不好,要不...要不我拿其它的東西給你吧!”
沒等江訴聲答話,女孩轉身就跑到了屋里,靈巧地像只兔子。不一會,她抱了盆綠盈盈的虎耳草。它長得很好,肥大的葉子自然舒展,幾個零星的小花苞如鈴鐺般下垂。
“這是爸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養了一年多。”女孩往外遞的動作小心翼翼,“它應該還值幾個錢,哥哥,能少算點房租嗎?”
江訴聲心里有些發堵,他接下那盆虎耳草:“等你爸爸媽媽回家了,讓他們我的電話,房租的事情我和他們談。還有,下次再有人敲門,問清楚是誰再開。”
女孩子不太明白江訴聲的意思,懵懵懂懂地點了下頭。她看出江訴聲要走,忙說了句:“哥哥再見。”
江訴聲沒答話,只是擺擺手。他沿著樓梯向下走,心里發起愁來,不知該怎么照料這盆虎耳草。
它雖然不是什么珍貴品種,但這是一位爸爸送給女兒生日禮物,就顯得十分珍貴。
江訴聲不是會養花的人,家里的仙人掌都養得半死不活。他想了一圈自己的朋友里誰能照顧這盆虎耳草,無奈都是些狐朋狗友,還不如他。
鬼使神差地,江訴聲再次敲響了沈聽瀾的門。
沈聽瀾簡單擦了下臉,將毛巾妥帖掛好后才走出衛生間。屋子里被炒糊的小油菜味已經散了大半,他立到門邊,通過貓眼看到了小房東的身影。
沈聽瀾心里還不舒服著,緩緩將手搭在把手上,呼了口氣放松精神。打開門,盡量和氣地問:“小房東,你還有什么事情嗎?”
江訴聲忽然覺得自己蠢,和沈聽瀾也就見了幾面,關系并不熟,人家憑什么幫忙養花?但對方已經被叫出來了,再說“沒事您回去吧”就顯得太欠揍。
他直愣愣把虎耳草往前遞:“會養花嗎?幫個忙,我養不活。”
沈聽瀾因為“鹵蛋腦袋”的事情,對江訴聲的印象并不好。此時見他竟有幾分傻氣,不禁笑:“哪里來的虎耳草?”
很多人不認識虎耳草,江訴聲一聽沈聽瀾叫出它的名字,就知道這事有戲。他沒有解釋太多,“樓上小姑娘送的,我怕養壞了,來問問你。”
沈聽瀾的姥爺喜歡養花,耳濡目染,在這方面算很有經驗的。他伸手托住了花盆底,接過來看了看:“養得挺好。”
“行不?放你這兒。”江訴聲問,“有空能讓我看它兩眼就成。”
沈聽瀾思考著說:“行啊,但我也不能白幫你養花。”
江訴聲神情認真:“你有什么要求嗎?”
沈聽瀾笑:“先欠著吧。”
他關上門,轉身把虎耳草放在客廳里,看柔和的陽光均勻地散在它每一片葉子上,恍惚覺得整間屋子都似變得亮堂起來。
江訴聲心中的一塊大石落地,腳步都輕快了很多。五金樓是老建筑,隔音效果并不好。他穿過長長的走廊時,清楚地聽到了很多聲音。
左邊那戶人家的孩子因做錯題目被父母訓斥;右邊那戶新婚夫妻在因雞毛小事吵架;前面的在收看一檔搞笑綜藝;斜對角的在聽上世紀80年代的搖滾歌曲。
隨著他離開五金樓,這些聲音一點點小了,漸漸變成了另一種。長寧街邊的小販們都出了攤,有賣早點的,有賣生鮮的,有賣果蔬的......各種叫賣聲和交談聲交融在一起,像是一大鍋沸水,“咕嘟咕嘟”熱鬧地響。
江訴聲早已習慣這種生活,他先去趟銀行把收來的租金存上,然后走向了街口對面的肯德基。寒假期間,肯德基店里的顧客也多,座位基本都坐滿了。剛一進去,他就聽見左側靠窗的位置傳來喊聲:
“老江!這兒呢!”
一個披著黑色羽絨服的男生從座位上站起來朝江訴聲招手。他旁邊還坐了幾個人,都是學生。
江訴聲摘下書包,大步過去將外套撂在椅子上坐下:“都來這么早?有人寫數學了嗎,借我抄抄。”
每逢開學前幾天,一中附近的餐館里都會出現這種學生扎堆補作業的情況,路人早已見怪不怪。
穿著黑色羽絨服的男生叫楊晏,他轉轉手里的筆:“史地政我還能編一編,數學?我只能蒙幾個填空選擇,再寫幾個解字,江大班長你要抄嗎?”
“我抄個屁。”江訴聲從書包里拿出一套數學卷子,鋪在桌面上,“我們遇到什么困難也不要怕,微笑著面對它!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恐懼!堅持,才是勝利。加油!奧利給!”
他盯著題目瞅了半天,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最后將筆一扔,“媽的,誰發明的函數這種酷刑?什么奧利給!果然,戰勝困難的最好辦法就是放棄。”
“別看數學了,它就是個冷血怪,不會愛你的。”楊晏喝了口可樂,忽而想起了什么事情,壓著聲音說,“哎,我叔今上午給我分享了個大瓜,你們聽不聽?”
楊晏的叔叔便是濱海一中的政教處主任,有幾個學生的好奇心被了勾起來,卷子也不抄了,忙催:“什么瓜?”
楊晏看了看周圍,小聲說:“謝知榮,你們知道這個人嗎?就那個長鴻實業集團的老總,大土豪。”
一個圓臉男生輕輕問:“他怎么了?”
“嗨,他兒子要來一中念書了,給安排到咱們班了。我叔偷偷告訴我,叫我注意點,別跟人家犯渾。”
另一個男生插話:“長鴻的太子爺怎么就看上我們一中這座小廟了?不應該去什么私立貴族學校嗎?”
楊晏輕拍桌子,神態像極了從前說評書的先生:“不是正兒八經的太子爺,是還珠阿哥!謝知榮在外頭的私生子,他現在打算跟老婆離婚,扶正情人,一并讓還珠阿哥認祖歸宗了。”
有個女生想了想,懷疑問:“你這瓜保熟嗎?”
“保熟!我叔叔親口跟我說的!哪還有假?!”楊晏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而且這個還珠阿哥,比正經的謝家太子爺還大三四歲,嘖嘖嘖。長鴻的謝總可在意名聲了,這事可以算是他的人生污點。我叔叔特意叮囑我,千萬千萬別往外說。”
有人笑著調侃:“楊大喇叭,那你怎么還跟我們說了?”
楊晏理直氣壯:“我之所以告訴大家,可不是因為我大喇叭。我就是擔心后天開學的時候,有人到阿哥面前犯渾,先提個醒。你們可別到處亂講,被我叔叔知道我就完蛋了!”
江訴聲對八卦不怎么感興趣,他看著桌上那些沒寫完的卷子,眉頭擰成個“川”字,嘴里連連嘆氣:“先別想謝總家的豪門八點檔了,想想寒假作業吧。這么厚一摞,再搞不完那后天的上課鈴就是哥幾個的喪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