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蘭踏上了西去之路。出中原, 過西關(guān), 穿過廣袤的河西，沿著那條當(dāng)年她曾走過的舊道, 依次出嘉麟戍、焉支戍、合黎戍、獨登山，重重關(guān)山過后, 又西去數(shù)百里，這一日, 終于抵達(dá)了天山之麓。
    這里距她此行的目的地, 只剩最后三兩日的路了。而時令, 也已從她出發(fā)時的秋, 進入了冬季。
    這一路的沿途所見, 與她記憶中的當(dāng)年，已是有所不同。猶記那年西行, 滿目荒涼，人煙稀少，而這一回, 這條原本已經(jīng)湮滅在了風(fēng)沙雪域里的古道, 即便是在這種天氣里, 也仍時不時地遇到往來于西域和河西之間的商旅駝隊, 路上, 也出現(xiàn)了一些可供往來商旅和駝隊補給休息的驛點。
    中午, 雪下得越來越大，在經(jīng)過道旁的一處驛點時，向?qū)дf, 這里是去往金城路上的最后一處可供人歇息的地方了。
    隨從多面露倦色，慕扶蘭便叫停下，生火烤熱食物，歇息之時，忽聽近旁一頂帳篷里，傳出一陣婦人的痛苦呻.吟之聲。
    那頂帳篷，是以堅固的牛皮所制，外頭停著多達(dá)幾十匹駱駝的駝隊，馬車十?dāng)?shù)輛，從人更是多達(dá)百人，皆域外裝束，可見主人大戶，且看起來，在這里應(yīng)也停了也有些時候了，眾人卻不顧風(fēng)雪，沒有躲在帳篷里，而是聚在那頂牛皮帳外，仿佛在焦急等待著什么。
    離天黑還有半日，歇息過后，慕扶蘭正要上路，見狀，不禁遲疑了下，正側(cè)耳細(xì)聽婦人發(fā)出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之聲，那頂帳篷里，忽地奔出來一個三十多歲濃眉高鼻的男子，只見他“噗通”一聲，跪倒在了雪地里，臉色慘白，雙目望天，不住地磕頭，作祈禱之狀。
    慕扶蘭已然有些猜到牛皮帳中正在發(fā)生的事了。雖急著上路，恨不能早些趕到她想去的地方，但幾乎是出于本能，還是開口，命向?qū)н^去問個究竟，說：“你去告訴他，說我或能幫他一些忙。”
    向?qū)б姥远ィ湍菨h子說了幾句，漢子猛地回頭，向著這邊看來。
    慕扶蘭這一路西行，從上而下，皆是尋常裝扮，只道是尋人，連在河西雇來的那個向?qū)б膊恢纳矸荩螞r是這西域男子。聽得向?qū)дf她或能幫忙，目露狂喜之色，從雪地里一骨碌爬了起來，朝她疾奔而來，雙手不住比劃，口中嗚哩哇啦地說著話。
    向?qū)忉專骸八蔷闩_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商，名叫達(dá)滿，仰慕東方上國已久，年初之時，一為通商，二為見識，跟隨王使同去上京。他的妻子是俱毗羅國教士的女兒，會說上國之語，他便帶著同行。他在上國逗留了大半年，想趕在大雪封道之前西歸，到了這里，逢她生產(chǎn)，便停了下來，從昨夜開始，現(xiàn)在還沒生出孩子。”
    慕扶蘭叫隨從繼續(xù)歇息，自己立刻入了那頂帳篷。
    帳中地上，躺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婦人，肚皮高高隆起，血水滿地，人已如脫力，奄奄一息，邊上圍了幾個服侍的仆婦，皆面色煞白，驚惶不已，正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說著話，看見慕扶蘭入內(nèi)，猶如見到救星，慌忙讓開。
    慕扶蘭凈手過后，和產(chǎn)婦簡單交流了幾句，隨即柔聲安慰，叫她不用怕，自己替她按摩腹部，助她生產(chǎn)，又叫人喂她些糖水和食物，待她體力恢復(fù)了些，示范她跟著自己蓄力、發(fā)力。
    她沉穩(wěn)的聲音，猶如帶著一股撫定人心的力量，那婦人漸漸定下心神，無不照做。
    半日過后，焦急等在帳外的男子聽到帳篷里傳來一道嬰兒墜地的啼哭之聲，隨即被奔出來的仆婦告知，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個男嬰，母子平安，不禁欣喜若狂，轉(zhuǎn)身再次撲在了雪地里，對天表謝過后，立刻命手下搬出美酒，宰羊點火，以表慶賀。
    帳篷之外，響起了一陣歡呼之聲。
    天已是黑了，雪仍未停，慕扶蘭知今日是要耽擱掉了，早叫手下搭了帳篷，計劃在這里過夜，等明早天明，再行上路。
    這個因了大雪即將封山而日漸冷清下來的驛點，今夜卻是熱鬧非凡。縱風(fēng)雪肆虐，亦擋不住篝火點點，到處可見支起的帳篷，歡聲笑語之中，食物香氣四溢。
    達(dá)滿對慕扶蘭感激涕零，命人不斷送來美酒羔羊，慕扶蘭分給隨從，在自己的帳篷里更衣完畢，顧不得休息，便回到了達(dá)滿妻子的帳中，叮囑她一些產(chǎn)后的注意事項。
    婦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不住點頭。
    慕扶蘭望著她懷抱中的酣眠著的小小嬰兒，人雖還乏倦，心情卻也仿佛受到了感染，漸漸歡喜明亮了起來。
    達(dá)滿跟入帳中，像是喝了不少的酒，紅光滿面，對著慕扶蘭說了一通的話。他妻子幫他轉(zhuǎn)話：“夫人，我丈夫說，看您這一行人的樣子，不像是商旅，怎會到了這個地方？再過些天，這里就要積雪封道，至少明年春天，方能恢復(fù)交通。您若也要去往西域，可與我們一道同行，我丈夫交游很廣，您幫了我們這個大忙，他非常愿意為您效勞。”
    慕扶蘭面帶笑意，輕輕摸了摸嬰兒柔軟的頭發(fā)，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外面再次傳來一陣歡呼之聲，仿佛這里又新來了一撥路過之人。聽這動靜，那人似乎不但認(rèn)識達(dá)滿這一行人，也頗受敬重。
    伴著歡呼之聲，達(dá)滿的一個隨從奔到帳外，高聲喊了幾句話。他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和慕扶蘭匆匆告了個辭，疾步而出。
    婦人忙替丈夫告罪：“夫人莫怪他失禮，說是金城城主歸城，方才路過這里。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丈夫的駝隊，從前曾在天山遇到北邊來的游牧騎隊，被他所救。不止我俱毗羅國，大宛、安息、姑墨等國商旅亦是受他庇護，方放心往來于東西，人人對他奉若神明。沒想到今夜他路過，我丈夫是急著要去拜見，這才怠慢了夫人……”
    婦人還在為自己丈夫的舉動向她致歉著，慕扶蘭卻再未留意她在說什么了。她貼著那層分隔出了內(nèi)外的帳門，屏住呼吸，側(cè)耳細(xì)聽。
    外面的熱鬧氣氛隨了這一行人的到來，上了一個高.潮。這個俱毗羅國的商人，仿佛在向?qū)Ψ骄淳疲胍炝粝滤退窒碜约航袢障驳明雰旱南矏偂?br/>     在這充斥了滿耳的嘈雜聲中，一道男子的大笑之聲，隱隱飄入了她的耳中。
    那發(fā)出了笑聲的男子，他的心情仿佛十分愉悅，笑聲過后，他繼續(xù)和達(dá)滿說著話，說了什么，她聽不懂，但是這把聲音，她又怎么可能忽略？
    這一路西行，她的心情，早已不復(fù)一開始的恨道遠(yuǎn)難行、關(guān)山重重。越近她想去的目的地，那種猶如近鄉(xiāng)情怯、故人是否依舊的惶然和忐忑，便愈發(fā)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她沒有想到，如此快，就在今夜，在她仿佛還沒完全做好準(zhǔn)備的時候，她竟就在這里和他猝然相遇了。
    她的心跳如鼓。她閉目，長長透出一口氣后，伸手，慢慢地掀開帳門，掀出一道縫隙，看了出去。
    天穹漆黑，朔風(fēng)呼嘯，大雪之中，在距她十?dāng)?shù)丈外的一簇篝火之旁，她看到了一個男子，身披雪氅，蓄了滿面的須，縱然被人重重圍著，但人群之中，那幅挺拔身影，依然極是顯眼，一眼望去，便能看到。
    那人從達(dá)滿手中接過一盞熱酒，一口飲了，笑道：“恭喜你，亦多謝邀留。今夜路過此處，見如此熱鬧，便來瞧上一眼。我的營地便在前頭山麓之下，過去便是了。你好生陪你夫人，我不打擾了，待日后得空，再行造訪。”
    他出了圍著他的人群，走向道旁那還等著他的十?dāng)?shù)名騎兵，上馬，和送行的達(dá)滿抱拳道別，隨即策馬，繼續(xù)前行。
    胸腔之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倏然燎起。
    慕扶蘭沖了出去，朝著前方的那道背影，發(fā)出了呼喚的聲音：“謝長庚——”
    穿過遠(yuǎn)方山峽而來的朔風(fēng)，合著她的呼喚，在她頭頂凄厲地呼嘯著。
    他沒有聽到，身影即將沒入前方那片漆黑的雪夜夜幕之中。
    “謝長庚——”
    她迎著北風(fēng)，再次喚他，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的那個背影，狂奔而去。
    她追到了道旁，然而前方那人，已然不見蹤影。她踩著厚厚的積雪，繼續(xù)追著，一腳誤入道旁一片深過了小腿的積雪，腳被卡住，再也拔不出來。
    “謝、長、庚——”
    她朝著前方那片空無一人的風(fēng)雪幕夜，發(fā)出了最后一道用盡全力，以致破碎嘶啞的喚聲，聲音卻又被北風(fēng)撕碎、頃刻吞沒無蹤。
    她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掩面，彎著腰，慢慢地蹲了下去。
    達(dá)滿和她的隨從追了上來，停在近旁，吃驚地望著蹲在雪地里的背影。
    “夫人，你可是要找城主大人？莫急，你先回帳中，我代夫人去追他！”
    達(dá)滿立刻命人牽馬過來。
    慕扶蘭反轉(zhuǎn)手背，壓了壓自己酸脹的眼眸，睜開眼睛，站了起來。
    她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停住了。
    前方，一個人，騎著馬，穿破了夜幕，正朝著這邊行了回來。
    他的速度不快，在風(fēng)雪之中，緩緩驅(qū)馬而回，仿似存了幾分猶疑。
    達(dá)滿驚喜地呼了一聲“城主”，立刻追了上去。他追到那人的馬前，說了幾句話，隨即抬手，朝著慕扶蘭的方向指了過來。
    馬背上的人，目光循著他的所指，抬眼，朝著她的所在看了一眼，便似被這滿天風(fēng)雪給凍住，停在了原地，身影凝固。
    慕扶蘭瞬間熱血沸騰，一下拔出了自己那只深陷在積雪之下的腿腳，頂著風(fēng)雪，繼續(xù)艱難地朝他走去。
    他定定地望著，直到一陣狂風(fēng)卷來，將她衣著單薄的身子吹得猶如雪中瓊枝，搖搖欲倒，方似回過神來，迅速地從馬背上翻身而下。
    她的腳再次陷入積雪。她停了腳步，站著，望著對面那個正向著自己踏雪而來的男子。
    他的步伐起先有些凝重，漸漸地，越走越快，然而，就在快要走到她的面前之時，忽又停住了，停在距她數(shù)步之外的積雪地里。
    兩人便如此對望著，誰也沒再前行，亦不曾開口。
    北風(fēng)卷著雪片，朝她面門打來。
    “長庚……”
    她望著對面那個面容隱沒在了昏暗雪色中的人，終于，低低地喚了他一聲，試圖再次朝著他走去，想要徹底走完隔在他們中間的那最后剩下的數(shù)步之距。
    就在她邁步的那一刻，面前身影一晃，那男子已到了她的面前。他解了他身上的毛氅，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地罩住了，隨即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到了馬前，托她放到了馬背之上，隨即自己也上了馬，在身后投來的許多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縱馬而去。
    鼻息之中，充盈了她熟悉的氣息。那塵封了的舊日無數(shù)記憶，在這一刻，猶如漸次被喚醒，點點滴滴，匯聚成流，朝她洶涌襲來。她閉目，緊緊地蜷在男人的懷中，在那件溫暖的毛氅的包裹之下，任憑他帶著自己，去往她不知道、亦不在意的前方任何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到了一個地方，她從馬背上被抱了下去，放下躺平之后，一只手，輕輕地拿開了那件一直罩著她的毛氅。
    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身處帳中。漫天風(fēng)雪，被擋在了外頭，角落里燃著取暖的爐，牦油燈亮著，發(fā)出一團它所特有的桔紅色的光，將帳篷中的一切，都籠罩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許多年前，亦是如此一個風(fēng)雪之夜，天山腳下，她仿佛見過相同的一盞燈火，曾在她的身邊靜靜燃著。而那一夜，和她同帳的那人，他此刻也在她的身畔，只不過，在送她入帳，放下她后，他便默默地望著她，一言不發(fā)。
    她坐了起來，凝視著身畔這張生了一部亂蓬蓬胡須，既熟悉、又仿佛帶了幾分陌生感的男人的臉，看了許久，雙眸一眨不眨。
    在她的凝視之下，他仿佛漸漸沉不住氣了。他慢慢地抬起了手，摸了摸他的臉，低低地道：“我老了，是吧？你卻還是從前的模樣……”
    就在聽到他說出這一句話的瞬間，眼淚仿佛崩斷了弦的珍珠，忽然涌了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用力地?fù)u頭，朝他撲了過去，將自己的臉貼在了他那長了亂蓬蓬胡須的臉上，哭了起來。
    他安慰著她，叫她別哭，她非但不聽，反而哭得愈發(fā)厲害，最后還朝他伸出兩只胳膊，仿佛索要懷抱的小女孩那樣，環(huán)住了他的脖頸，緊緊地抱著，不肯松開。
    他定了片刻，忽地抬起雙臂，將她身子摟入了懷里，收緊臂膀，再不放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