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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 74 章

    這段水路, 若無渡船, 想靠游水而過,常人根本無法想象, 何況還是冬天。
    謝長庚不過是仗著自己少年起行走于水道練就的過人水性,沖動之下, 竟就如此下水橫渡。
    饒是他年輕力壯,中途亦浮漂了數次, 以補體力, 但在終于結束這段漫長的水程, 雙足觸及硬地之時, 人也早已是筋疲力盡, 幾乎虛脫。
    他趴在岸邊的一片荒草灘上,從頭到腳, 沒有一處不在不停溢水。他閉著眼睛,歇了片刻,待體力恢復了些, 艱難地爬了起來, 搓熱自己已然被湖水凍得近乎僵硬的手腳關節, 憑著多年之前的記憶, 朝著藥廬而去。
    通往藥廬的山道口, 也布了衛兵。
    他繞開, 從后山攀上,靠近了藥廬。
    前方不遠之處,一名站崗的守衛, 擋住了他的路。
    他抽出了插在腰間的匕首,悄無聲息地靠到了守衛的背后。
    守衛仿佛覺察到了異樣,但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從后死死地扣住了咽喉。
    謝長庚正要割了這守衛的咽喉,手卻又停住了。
    他抬眼,看了眼前方那座屋子,略一遲疑,改而重重擊了一下對方后頸,將人擊昏后,拖到了草叢里。
    已是后半夜了。
    這個晚上,這輩子,他第一次,做了如此一樁幾乎未曾考慮后果的冒險之舉。
    窗后立著的那道身影,他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他今夜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見到的人。
    他終于如愿,到了這婦人的近旁,正要現身,卻看見那個慕媽媽走了過來,似在勸她去休息。
    她的身影從窗后消失,窗戶也被關上了。
    謝長庚屏住呼吸,停在了昏暗的窗外墻邊,等著那個慕媽媽離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那個多話的忠心仆婦,終于走了。
    但是一墻之外,夜色里的那道身影,卻凝固住了。
    謝長庚的心在狂跳,跳得如同一只就要被擊破的鼙鼓。
    他的衣裳潮濕而冰冷,緊緊地覆在皮膚之上,后背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湖里帶出的水,還是方才涔涔而出的一層又一層的冷汗。
    從他躍入水中不顧一切朝著這里渡來的那一刻起,他便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見她。
    一直以來,在他的心里,存著如此多的疑竇。他一直忍著,告訴自己,不必在意。直到數日之前,他回憶起了他和她的初次見面。他再也無法容忍了。他知道,他必須要得到她的回答,無所隱瞞,以結束長久以來加在他心底的困擾和折磨。
    就是如此一股心氣,驅使著他,在這一刻,來到了這里。
    他沒有想到,迎接他的,是如此一個措手不及的場面。
    從她嘴里說出的那些關于他的話,句句誅心,他無法反駁,甚至生出了一種如同被人剝光衣裳,赤條條無所遁形的羞恥之感。
    這也就罷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亦從不以好人自居。隨后,聽到的那件事,對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震驚。
    他知道她一直厭惡自己。
    但倘若不是今夜恰好聽到了,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對他,其實遠遠不止是厭惡,而是恨了。
    要恨到了何等的地步,一個女子,才不惜對她自己下如此的狠手,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和他劃清界限?
    曾經,他以為遭遇妻子的背叛,會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一個挫敗。
    在那段已經過去的無法釋懷的日子里,每每想到這一點,他便憤怒,嫉妒,不甘,或許,還有那么幾分痛苦。
    然而,和她寧愿自毀清白自擔污名也要與他撇清干系相比,此前他所有的憤怒、嫉妒、不甘,還有那幾分痛苦,顯得是如此的可笑。
    今夜他方知扎心。
    他再無法前行一步,亦是邁不開離去的腳步。
    陰冷的風,一陣陣地從他身邊吹過。
    他猶如被凍僵在了這個冬夜,在這片闃黑的夜色里,向著面前這扇朝他緊緊關閉著的窗,一動不動,直到身后起了一陣騷動。
    “有刺客!保護翁主!”
    急促的腳步之聲,紛至沓來。
    他的背上,隨之傳來一陣銳利的痛。仿佛被有著鋒利牙齒的惡獸,狠狠地咬住了。
    他慢慢地轉過頭,看見身后亮起了一片火把的光,院中沖入了十幾名守衛。
    數名守衛張弓,向著他,射出了方才的那一排箭。
    慕扶蘭披衣而起,打開了門。
    院子里,點點火把,站滿了神色緊張的守衛。
    她望向那個被包圍住了的刺客,呆住了。
    她竟看見了謝長庚。
    他以一種怪異的姿態,僵硬地立著,從頭到腳,濕漉漉的,如從水中爬出,一張臉,白得沒了半點血色。
    仿佛聽到了她出來的動靜,他艱難地轉過臉,看了過來,視線定在了她的臉上。
    他看了她片刻,艱難地抬起腳,仿佛要朝她走來,只是肩膀才動了一下,臉上便露出痛楚之色,身體跟著一晃,人倒了下去。
    慕扶蘭這才看清,他的后背之上,深深地插入了幾支利箭。
    殷紅的血,從他潮濕的衣衫里,慢慢地溢了出來,流到地上。
    “卑職護衛不周,竟叫這刺客鉆了空子,令翁主受驚!卑職罪該萬死!”
    今夜的侍衛長,此前并沒見過謝長庚,自然不認得他。見刺客被控制了,急忙朝慕扶蘭下跪。
    半晌,沒得她的反應。他抬起眼,見她盯著地上那個已是昏死過去的刺客,神色古怪,以為是她受驚過度,忙命手下立刻將刺客移走。
    慕扶蘭閉了閉目,道:“把他抬進來。”
    眾人一愣,停了下來。
    “抬進來!”
    慕扶蘭提高聲音,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命令。
    ……
    仿佛睡了一場漫長無比的覺,謝長庚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有那么短暫的瞬間,他渾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到底發生了什么。
    但很快,失去意識前的一幕一幕,便迅速地回到了他的腦海里。
    他迅速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躺在一間方室之中,屋不大,陳設素凈,空氣里,漂浮著淡淡的草藥清香。
    他明白了。
    這里還是藥廬。
    他忍著后背傳來的疼痛,掙扎著坐了起來,正要下地,看見門開了,走進來一個面目憨厚的少年。
    他認了出來,這少年應當就是當年他拜訪藥翁之時見過的阿大,藥廬里的小童。
    阿大見他醒了,很是高興,將手里的東西放下,上前扶他,讓他躺回去,說先給他換藥,再讓他吃點東西。
    “大人你昏迷了這么久,肚子餓了吧?我給你熬了粥。”
    謝長庚微笑著,點了點頭,依言,慢慢地趴了下去,問道:“我睡了多久?”
    他開聲,聽到自己嗓音粗啞,猶如一只被錘破了的銅鑼發出的聲音,極是刺耳。
    阿大道:“大人你后背的箭傷不輕,又發了燒,已經昏迷了三天。”
    謝長庚閉目了片刻,再次睜開眼眸,扭頭,望了眼他身后門外的方向,低聲道:“是翁主救了我嗎?她人呢?”
    阿大道:“翁主昨夜走了,把人一并全都帶走了,藥廬里今日就只剩大人與我了。翁主命我服侍大人,臨走前,吩咐我說,以大人你的底子,今日應當能醒,只要醒來,便無大礙了。翁主還叫我轉告大人,再歇幾日,大人自己便可離去。翁主已經命人在山下的渡口給大人留了舟船,隨時可用。”
    謝長庚沉默了下去,不再說話,任由阿大換藥,換完了藥,他默默地吃了一碗粥,隨即穿好衣裳,下了地。腳才落地,便感到一陣頭暈,身體微微晃了一晃。
    阿大急忙扶住他。
    “大人你要去哪里?你剛醒,又病得厲害,還是再躺回去吧。我去給大人準備些吃食……”
    謝長庚閉目,定了定神,等那陣暈眩感過去了,走出屋子,佇立了片刻,隨即邁步,朝外而去。
    他要出去,阿大怎敢強行阻止。但見他神色委頓,腳步虛浮,想起翁主臨走前對自己的叮囑,要他好生照顧好人,怎敢放他一個人亂走,只好牢牢跟在一旁。
    山中空蕩蕩的,除他二人,不見半點人跡。
    他從后門出,折了路邊一根樹枝充作拄杖,拄著,循了那條山間小道,緩緩地走了下去,身影寂寂,一路之上,沒說半句話,最后來到了那株扎根在懸崖邊的千年老柏之旁,方停下腳步。
    老柏虬枝崢嶸,蒼蒼如蓋,樹椏之上,盤了大大小小十來個鳥巢。
    正是白天,大鳥外出覓食,不見蹤影,鳥巢之中,只剩幾只小鳥,發出嬌嫩而清脆的吱吱喳喳之聲。
    他便立著,仰頭望著巢中那幾只雛鳥,仿佛入了神,良久,慢慢地走了過去,坐在了樹下,靠著樹干,閉上了眼睛。
    陽光從樹蓋間的縫隙里撒下,落在他蒼白如紙的一張臉上。他一動不動,頭微微斜著,仿佛睡了過去。
    阿大不敢出聲,悄悄在旁伴著。許久,見他眼睫微微動了一動,睜開眼眸,轉過臉,對自己低聲說道:“你去告訴她一聲,倘若她不打算來這里見我了,我便入城,自己去王宮見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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