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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宣卿……”
    陸氏擔(dān)憂地叫了聲丈夫。
    “阿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慕宣卿厲聲喝道,沒有絲毫可商量的余地。
    他夫婦感情一向很好。慕宣卿還是頭回,在人前用這樣的語氣和妻子說話。
    王怒,近旁侍從,皆面露懼色,紛紛下跪,匍匐于地,不敢動彈。
    陸氏知他應(yīng)是知道了謝家意欲納妾之事,這才如此憤怒,不顧腿腳還沒痊愈,就這樣過來了。
    她知丈夫的脾氣。
    本就深恨自己無能,當(dāng)初因為得不到父王的信任,才將王妹許給了一個江洋巨盜。
    于王妹而言,本就是極大的委屈了。
    現(xiàn)在謝家竟還敢這樣對待她,他怎可能忍得下去?
    雖然憑了直覺,陸氏心里總覺這事不像小姑表面說的那么簡單,內(nèi)中或許另有隱情。
    但丈夫是長沙王。他已如此表態(tài)了,她怎能再表異議?
    何況,小姑的態(tài)度,更是如此堅決。
    她剛剛救了自己的丈夫。
    即便最壞打算,這場突如其來的婚變,會致使長沙國和如今權(quán)勢如日中天的河西節(jié)度使謝長庚關(guān)系決裂,乃至交惡。
    但還有什么事,后果會比長沙國險些失去王,繼而除國來得更要可怕?
    倘若不是小姑得了神明的托夢,及時送來那封救命的信,現(xiàn)在自己恐怕已經(jīng)沒了丈夫,長沙國沒了王,這個國,很快也將不存了。
    陸氏本也是個心胸開闊之人,這樣一想,也就坦然了。
    她沉吟了下,點頭。
    “也好。倘若蘭兒你真的決意與謝家脫離干系,阿嫂與你王兄一樣,定會助你。”
    “國在,你便是我長沙國的王女!”
    慕宣卿望了眼妻子,神色這才緩了些,命周圍侍從全部退下。
    “阿妹,你可記得十年之前,你六歲時,姑姑薨于宮中一事?之前,我從沒告訴過你,那時父王分明得到過消息,姑姑之死,大有蹊蹺,或與當(dāng)今之奸后脫不了干系。但姑姑臨終之前,卻又命心腹給父王帶了遺言。”
    “當(dāng)年我十二歲,姑姑的遺言,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姑姑說,生死有命,皆是劫數(shù),她無半分怨恨。朝廷本就有意徹底剪除異姓王,她不希望長沙國因她而生出任何的動蕩。姑姑叫父王從今往后,務(wù)必加倍韜光養(yǎng)晦,以保長沙國的平安為第一要務(wù)。”
    “阿妹,你可知姑姑此話何意?當(dāng)日我不懂,問父王,父王不說。后來我自己琢磨,直到最近兩年,才終于想明白了。”
    “阿妹,你道當(dāng)初,朝廷為何擇我慕氏女為后?看似風(fēng)光,實則毒餌!姑姑不明不白死于宮中,他們等的,或許就是我長沙國的憤怒與不平。一旦父王有了任何異動,就成了他們發(fā)難我慕氏的最好借口!”
    “父王為保我慕氏基業(yè),忍了下去。還應(yīng)了那個姓謝的求親,將你許給了他。”
    “父王當(dāng)日將你許他,又保舉他入仕,是希望借他之力,保我長沙國四境平安。但這個姓謝的,如今卻受奸后的籠絡(luò),與奸后走得極近。奸后又借鏟除亂王的借口,一直在孤立我長沙國,暗地打壓。”
    “父王能忍,我卻忍不下去。姑姑的仇,我遲早是要報的。方才我的話,也絕非一時沖動!”
    “這個姓謝的,當(dāng)初為了洗脫巨盜身份,向我慕氏求親。如今為了飛黃騰達,又心甘情愿做了奸后的走狗。他是不可能和我慕氏一條心的。更不用說,如今竟就這般輕慢于你了!從前是你自己愿意嫁他,如今你既改了主意,我慕宣卿再無能,也不會強迫你委身如此一個不堪之人!”
    “阿妹你放心,等姓謝的一來,阿兄就替你把話和他說清楚!”
    “從今往后,阿兄必竭盡全力,壯我長沙國,護我阿妹,再不讓你受任何的委屈!”
    年輕的王,神色激動,目光炯炯。鏗鏘的誓言,更是顯示了他無與倫比的決心和王族子弟所固有的驕傲與勇氣。
    慕扶蘭的心里,涌出了一陣暖流。
    謝長庚和她的王兄同齡,不過比王兄大了數(shù)月而已。但心機何等之深沉,為人何等之隱忍,性情何等之狡詐,這個世上,或許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不管阿兄到時是否真的能幫自己打發(fā)掉他,兄嫂對她的這份愛護,便是她這輩子失去骨肉至愛之后,彌足珍貴的另一種擁有了。
    往后,她必也將傾盡全力,來保護她所珍視的這種擁有。
    “謝謝阿兄。謝謝阿嫂。”
    她注視著面前的王兄和阿嫂,一字一字,說道。
    ……
    半個月后,十一月十二日,長沙國的禮官再次收到了消息。
    河西節(jié)度使謝長庚,亦即翁主之夫婿,將于三日后抵達岳城。
    禮官開始著手準(zhǔn)備迎接上賓的禮儀之時,卻收到了一則王命。
    王命令他們,什么都不必做。
    不阻謝長庚的到來,但也不做任何的迎接準(zhǔn)備。
    禮官大惑。
    遑論謝長庚如今的官職已極是顯要。河西節(jié)度使,駐涼州,受命時得賜旌節(jié),軍事專殺,府樹六纛,威儀極盛。
    就算他是個普通人,身為翁主的夫婿,來長沙國拜祭先王,這樣的“禮遇”,未免也是說不過去。
    但王命不可違。
    禮官問于丞相陸琳。陸琳自己也是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從王后那里,也打聽不出什么內(nèi)情,想勸慕宣卿,他卻不見自己,只好壓下心中忐忑,叫照著王命行事。
    到了十五這日,大早,陸琳再次求見慕宣卿,苦勸他無論出于何故,謝長庚既聲稱來此拜祭先王,那就不必這般得罪于人。
    但慕宣卿依然不聽他言,拂袖而去。
    陸琳無可奈何,只好命人打開城門迎人,自己帶了屬官,來到先王神廟,在那里等候著謝長庚。
    謝長庚是在午后時分抵達岳城的。
    他一身青衫,足踏皂靴,服飾極其尋常,馬后也只跟了寥寥數(shù)名隨從,皆為布衣,以至于縱馬來到城門口時,城卒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文質(zhì)雋拔的青年男子,就是長沙國的王女夫婿,當(dāng)朝大名鼎鼎的那位最年輕的節(jié)度使。見他同行之人,身上似乎帶了兵器,便將人攔下,盤問來歷。
    謝長庚的這幾名隨從,都是早年就跟著他在長江水道里摸爬滾打出來的,看似普通,放到人堆里就看不見了,實則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悍匪。入長沙國后,本就詫異于對方的待客之道,眼見到了王城,城門口,竟也沒有最起碼的迎接之人,還被城卒這般攔下無禮盤問,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當(dāng)場就要拔刀相向,卻被謝長庚給阻攔了。
    他坐于馬背之上,看著前方那重厚重門洞之后,向著自己迎面撲來的長沙國國都街景,神色平靜,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城卒聽得他竟就是謝長庚,吃了一驚,慌忙退到一旁,讓出了道。
    三年前來求親時,他只到過王府,未曾去過王廟。又向城卒問了方向。
    他眺望了眼被指的方向,略略瞇了瞇眼,隨即驅(qū)馬,入了城池。
    陸琳帶著屬官,在通往王廟的神道臺階之下等待之時,袁漢鼎也來了。
    袁漢鼎立在那里,巋然不動,雙目望著前方,猶如凝固的一根巖柱。
    陸琳輩份比袁漢鼎高,論年紀(jì),更是他的長輩,卻今天,沒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樣穩(wěn)如泰山。
    他實在是想不通,慕宣卿為何要對遠道而來的妹夫擺出這樣的高傲姿態(tài)。
    他更是擔(dān)心,萬一因此而得罪了謝長庚,往后于長沙國,絕不是什么好事。
    正心浮氣躁,左右張望之時,忽然看見遠處神道盡頭,行來了一點青色身影。
    那青影漸漸行得近了,越來越大。
    陸琳一眼認(rèn)出,正是三年前曾見過一面的謝長庚。
    三年不見,這青年男子的模樣,和印象里相比,竟無多少改變。
    或許,官道上新添的那些殺戮,不過也就是他從前為巨寇時的延續(xù)罷了,并不足以在他目瞳之中再添多少血色的影。
    只見他衣袍當(dāng)風(fēng),步伐不疾不徐,獨自正向這個方向行來。
    陸琳急忙帶人快步迎上見禮,笑呵呵地說,暌闊數(shù)年,只能遙聞節(jié)度使之威赫功名,今日終得再度面晤,故人風(fēng)采,更勝往昔,極是榮幸。
    他的語氣,極其恭敬。
    謝長庚停步,還禮,微微一笑:“丞相言重。丞相勞國勞民,一饋十起。因我來遲,叫丞相以及諸位在此久等,愧何如之。”
    慕宣卿今日是將人得罪狠了。沒想到一見面,謝長庚竟若無其事,仿佛渾不在意,言辭斯文,回復(fù)周到。
    陸琳終于稍稍松了口氣。
    對方既不提長沙國的失儀,他自己自然也不會蠢到主動去說這個,忙向謝長庚引薦袁漢鼎。
    “袁將軍乃敝國已故袁相之義子,今日得知節(jié)度使到來,特意來此相迎。”
    袁漢鼎只是長沙國里一將軍,與謝長庚的官職,落差極大。
    袁漢鼎神色肅穆,不卑不亢,向謝長庚行了一禮,說:“末將恭迎節(jié)度使。”
    謝長庚的兩道視線,落在袁漢鼎的臉上,注視了他片刻,微微頷首,從他身旁經(jīng)過,邁步繼續(xù)朝前。
    陸琳忙跟上,替他引路,行至王廟之前。
    廟門已經(jīng)開啟。
    謝長庚凈手拈香,神色肅穆,入王廟,向著列于廟中的慕氏諸多先祖一一行過跪拜之禮,最后又向三年前去世的老長沙王的牌位復(fù)行禮儀,畢恭畢敬,一絲不茍。
    行禮完畢,他從地上起身,將香火插入香爐,后退著,行了十?dāng)?shù)步,方轉(zhuǎn)身要出廟,腳步停頓了下來。
    長沙王慕宣卿,他的妻兄,不知何時入了祖廟,就立于殿中,擋住了他的去路。
    檻外那些原本跪在兩旁的侍人,皆已不見。
    慕宣卿頭戴白玉冕冠,身著錦繡王袍,腰束金斕玉帶,面顏如雪,神色如冰,冷冷地看著他。
    周圍靜悄悄的,一片死寂。
    仿佛有亡靈的眼漂于廟頂,靜靜注視著地上正相對而立的二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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