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雄圖偉略
    龍鷹沿河漫步，心中涌起從未有過的奇異滋味，那是整個城市在兩旁移動，他卻永恒不動的古怪錯覺。
    一群鳥兒聯(lián)群結(jié)隊在上空飛過。
    目光投往千許步外的四子橋，忽然明白過來。就像天空的飛鳥，因眼睛長在兩側(cè)，得到的是環(huán)回的全方位視野。事實上，這也是“獵捕者”：如人、獅、虎、豹、狼，與“被獵捕者”：如牛、鹿、羊、兔的明顯差異。前者的眼長在前方，視野雖收窄卻方便集中和專注，有利于攻擊；后者視野廣闊，則利于察覺危險和逃走。
    龍鷹雖目注前方，可是他魔種的靈應(yīng)，卻令他擁有全方位的觸感，所以生出如斯曼妙的感覺。
    他正處于一種異乎尋常的狀態(tài)里，身處敵方大本營城池的深處，說錯一句話、稍有行差踏錯，即可為他帶來殺身之禍，但正是在這個深陷危險的情況下，他深深地享有了平生第一次的艷遇。
    和他有關(guān)系的美女不勝枚舉，可是每每發(fā)生于合乎常理的境遇下，由相識至歡好，其間會有個過程，可是與苗大姐的緣，只可以飛來艷福作形容，仿如驟雨忽至，天地融合。
    立在橋上的羌赤和復真隔遠揮手，雙雙下橋迎過來。
    他和苗大姐，純屬男女間的天然吸引，原始而野性，沒有絲毫矯揉造作，不顧一切，反有種完美無瑕、感人心魄的滋味。
    復真嚷道：“寬公在等我們。”
    龍鷹訝道：“寬公？”
    羌赤解釋道：“寬公在青狼館訂了一桌家鄉(xiāng)美食，為范爺洗塵，慶祝范爺通過了湘夫人的諸多留難?！?br/>     復真道：“真金不怕洪爐火，范爺怎會怕他們？”
    龍鷹訝道：“你們懂漢語不出奇，但怎能出口成章呢？”
    羌赤笑道：“北城設(shè)有漢學堂，我們自少便讀四書五經(jīng)，這里的孩子，人人說得一口漂亮漢語?！?br/>     復真領(lǐng)他們橫過車馬道，回頭笑道：“北城比南城嚴肅多了，六鎮(zhèn)有三鎮(zhèn)設(shè)于城內(nèi)，其它三鎮(zhèn)設(shè)立于汗堡，不過城有北池，池旁是我們舉行野火會的地方?！?br/>     羌赤指著前方，道：“到哩！”
    廂房內(nèi)，筵開一席。
    除寬玉外，還有兩個八壇級的人物，一為兵事鎮(zhèn)大頭子雄哥，另一為財事鎮(zhèn)的大頭子明罕，兩人的職位是大鎮(zhèn)將，均是正宗突厥人。
    雄哥和明罕年紀相若，是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前者穿著很合身的武士服，身材頎長挺拔，顯得十分年輕，充滿爆炸性的力量，只是眼角現(xiàn)出一條條的皺紋，令人感到歲月的痕跡，雙目神光閃閃，深邃嚴厲，令人見之生畏。
    后者比雄哥矮上兩寸，比龍鷹矮半個頭，腰板筆直，蓄著濃密的小胡子，眼光冷冷的，干練精明，方形的臉，下巴突出。
    兩人對龍鷹都非常客氣，還以突厥話和龍鷹說了一番贊賞他的話，龍鷹則將本已變得流利的突厥話，生硬的應(yīng)對著。
    分賓主坐好后，侍女端上美食，主菜是一大盤水煮羊肉，奶疙瘩、奶豆腐、酥油、奶茶擺滿桌面，酒是馬奶酒，若是在草原席地而坐，便是塞外的風情了。
    寬玉連勸三杯酒，欣然道：“大家是自己人，說話不用有顧忌?！?br/>     又向龍鷹道：“以輕舟的情況來說，族話算是說得很不錯?！?br/>     龍鷹心中一動，道：“這里說話方便嗎？”
    寬玉向復真打個手勢，后者推門走出廂房，回來后向?qū)捰裎⒁活h首，重新坐下。
    寬玉道：“輕舟有什么話要說？”
    雄哥、明罕等都聚精會神的看著龍鷹。
    龍鷹將早前花簡寧兒來辭行的事說出來，最后道：“她臨走時說了幾句很奇怪的話。”
    寬玉現(xiàn)出深思的神色，點頭示意他直言。此人舉手投足，均有種頂尖高手的風范，令人懾服。
    龍鷹壓低聲音道：“她說如果一個月內(nèi)不見她回來，著我告訴寬公，我們已中了奸人之計。”
    出奇地只有羌赤和復真現(xiàn)出震駭?shù)纳裆?，寬玉三人竟是神色如常，像早猜到花簡寧兒說的是什么的模樣。
    雄哥輕拍桌面，嘆道：“她醒覺了?！?br/>     龍鷹透露此事的原因，非是要爭取寬玉的信任，而是想盡最后的人事，希望寬玉可阻止慘事的發(fā)生。
    明罕平靜的道：“花簡寧兒離壇不到一個時辰，洞玄子便追著去了，令我們也感事不尋常?！苯又螨堹椊忉尩溃骸拔覀兪稚嫌蟹菝麊危忻渖系娜顺鋈肟倝?，會立即報上來讓我們知道?！?br/>     龍鷹的心直沉下去，問道：“洞玄子是誰？”
    雄哥道：“他是臺勒虛云的坐駕三大高手之一，精通旁門左道之術(shù)，其‘大元丹法’別走蹊徑，陰損邪異，好男色，乃道門敗類?！?br/>     寬玉見他不住色變，道：“輕舟于女人確是有情有義，聽說你對采薇至今未能忘情。但這也是你的弱點，令湘夫人有可乘之隙?！?br/>     又道：“小可汗本姓席，后改從突厥姓，以示心中只有突厥。”
    龍鷹問道：“真是沒有辦法嗎？”
    明罕冷然道：“她的命運已是注定了。這也是她背叛本族須付出的代價，我曾親自勸過她，她卻充耳不聞?！?br/>     龍鷹不得不問道：“寧兒究竟要到哪里去呢？所為何事，因何小可汗立即派人去追殺她？”
    寬玉道：“寧兒定是曉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且在離開前在臺勒虛云前露出端倪，所以當臺勒虛云知道她悄悄離壇，毫不猶豫的派人追殺。而因她走前見過你，故此你亦被卷進此事去。”
    明罕和雄哥都在留意他的反應(yīng)，見他不露絲毫懼意，點頭表示欣賞。
    龍鷹盡最后的努力，道：“寧兒走慣江湖，更熟悉臺勒虛云的行事作風，會用種種手法，令人無從跟蹤，只要知道她到哪里去，說不定可救回她一命?！?br/>     寬玉嘆道：“輕舟心存僥幸，皆因你不清楚臺勒虛云的出身來歷，不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祖父乃七十年前‘魔門八大高手’之一的‘天君’席應(yīng)之子，祖母則為排名更在席應(yīng)之上、僅次于石之軒和祝玉妍的趙德言之女。趙德言曾為我族國師，因被‘少帥’寇仲以離間計算倒，被我族當時的大汗頡利投閑置散，不再重用?！?br/>     龍鷹硬起心腸，將花簡寧兒的生死暫擱一旁，留心聆聽。若花簡寧兒被洞玄子辣手摧花，那寬玉現(xiàn)在透露的天大秘密，會變成向洞玄子和小可汗報復的有用情報。
    明罕道：“席應(yīng)之子和趙德言之女得一獨子，此人名席智，武技平常，但卻是學究天人，智深如海，得重建我突厥汗國的大汗阿史那骨咄祿重用，更將我族著名美女嫁他為妻?！?br/>     雄哥道：“大汗骨咄祿的崛起，實得力于席智為他籌謀用計。當時唐室派出裴行儉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討伐我族，骨咄祿之父阿史那伏念不敵，在裴行儉許諾不殺他后，向唐室投降，豈知高宗那昏君竟聽信讒言，不但殺伏念，還不記裴行儉之功，令裴行儉辭官歸故里，不久病逝。骨咄祿本欲拼死一戰(zhàn)，但被席智勸止，改而避往總材山，初時只得十七人，席智是其中之一。席智看準因唐朝的不義，已惹起我族公憤，遂打著反唐的旗號，聚眾至五千人，又掠奪九姓鐵勒人的大批馬、羊，實力轉(zhuǎn)強，于是在席智的提議下，骨咄祿自稱頡跌利施可汗，封我們現(xiàn)在的大汗，也是骨咄祿之弟默啜為‘設(shè)’，重建我們的大汗國。我們大汗和席智的交情，就是這么建立起來的，到骨咄祿病亡，默啜成為大汗，國力更是如日中天，就在此時，席智獻上覆滅中土的雄圖大計。”
    龍鷹聽得頭皮發(fā)麻，既悲嘆高宗的愚蠢，又愈感席智的高瞻遠矚，更清楚臺勒虛云，正是塞外魔門的傳人，且是身兼兩派之長。席智武技平平，可能只是個幌子，令骨咄綠對他沒有戒心，否則怎可能教出這樣一個兒子來？只看席智能畢生保持深藏不露，便知此人如何可怕。
    龍鷹吁出一口氣道：“那小可汗豈非是魔門的大邪人？”
    寬玉嘆道：“你不會感覺到他們父子絲毫邪氣。席智向骨咄祿提出，一時的勝敗，于版圖宏大的大唐國難有決定性的影響，至多是掠奪一番，便不得不退卻，原因不但在中土國地大人多，更因我們過慣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生活，根本不曉得如何去管治，無法鞏固戰(zhàn)果，唯一的方法，是從內(nèi)部去顛覆中土，里外夾攻下，方能成就自古以來未之有也的千秋大業(yè)?！?br/>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原來大江聯(lián)是從那時開始，大汗沒想過，或許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寬玉道：“席智只得一個人，無朋無黨，除了乖乖為大汗辦事外，可以有何作為？其子臺勒虛云，謙卑恭謹，勇武善戰(zhàn)，默啜成為大汗后，收其為義子，與親兒匐俱并稱為小可汗，可知大汗對他的信任和期待?！?br/>     雄哥接下去道：“建立大江聯(lián)，我族除席智外，根本沒人有承擔的資格，所以由選址、用人，到定制，全由席智一手包辦，到初具規(guī)模時，大汗才派我們到中土來，負起協(xié)助和監(jiān)察之任。大汗對席智的成績非常滿意，到席智病重，提議由臺勒虛云繼承大江聯(lián)最高領(lǐng)袖之位，大汗一口答應(yīng)。席智過世后，臺勒虛云登位，剛好武曌那兇殘婆娘大殺前朝重臣猛將，叛亂四起，臺勒虛云乘機擴展勢力，比乃父更為出色，大汗亦不住派人來中土，增強他的實力。就在此時，我們終于察覺事情非如表面般的簡單。”
    寬玉道：“大江聯(lián)成敗的關(guān)鍵，在乎人才。一向以來，我們是以父為本族人者為主，母為本族人者居次，接著是長居我族的漢人，最后是收納中土不滿武曌誤國的漢人。在這方面我們是一絲不茍，不容有失。只是有很多事，都是我們突厥人干不來的，臺勒虛云正是最善利用這個情況的人，不住提拔像他般的漢人。但要到他招攬湘夫人、洞玄子和白清仁，又開創(chuàng)二統(tǒng)帥的職位，授高奇湛九壇的壇級，我們方生出警覺?！?br/>     接著雙目神光電閃，沉聲道：“輕舟該對湘夫人有很深的認識，告訴我，這樣的一個人，是可以收買的嗎？”
    龍鷹心中一震，明白過來。緩緩搖頭道：“絕無可能?！?br/>     寬玉道：“只有一個可能性，就是這三個人與他同是魔門的厲害人物，來助他竊奪江山。在席智的雄圖偉略下，眼前的總壇正是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存的小朝廷，只要在外面取得據(jù)點，例如成都又或揚州那種大城，立即可搬出去全面運作。我們正如你所說的，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br/>     龍鷹不解道：“既然如此，可以提議大汗來個壯士斷臂。”
    寬玉道：“太遲了！看看四周，我們已深陷泥淖，到了沒法走回頭路的位置。唯一的方法是到關(guān)鍵時刻來臨時，我們?nèi)杂兄坪馑牧α?。亦要看大汗能否深入中土，與我們會合。雙方的勝敗，仍是五五之數(shù)。”
    吁出一口氣，道：“我本不想于你初來甫到之時，便告訴你如此沉重的事，但因見你對花簡寧兒的事沒有隱瞞，所以才對你推心置腹，并讓你清楚自己的處境。你的到來，令我族一方聲勢大盛，更打破了微妙的平衡，這是臺勒虛云絕不容許的事，勢必想盡辦法來除去你。我們和他們的分歧是在血緣上，沒法化解，千萬不要抱任何幻想。”
    龍鷹忍不住道：“花簡寧兒”
    寬玉道：“臺勒虛云既是魔門中人，怎會不防花簡寧兒一手？該早在她身上做下手腳，任她如何潛蹤匿跡，亦會輕易被那妖道追上。多兩個花簡寧兒仍非他的對手，所以花簡寧兒今次是難逃一死?！?br/>     龍鷹化悲憤為力量，沉聲道：“如果我干掉洞玄子，手腳干凈點，寬公如何看？”
    雄哥現(xiàn)出笑容，道：“輕舟不用多此一舉，你不去殺他，他也會來殺你。且會是公開立威，選在月會那種場合向你挑戰(zhàn)?！?br/>     龍鷹大奇道：“他們竟可隨意殺人嗎？”
    明罕道：“當然不可以，但洞玄子所謂的‘大元丹法’，只是掩飾他真正功法的好聽名稱，我們剛才指他的魔功陰損，正因曾有人和他交手過，幾個月后方傷發(fā)身亡。他不用當場殺你，只要令你負傷，便有你好受哩！”
    羌赤終于找到可以說話的機會，道：“月會不是一向只限于越級挑戰(zhàn)嗎？”
    雄哥道：“規(guī)矩剛改了，同級間亦可以互相較量，只是不許向比自己壇級低者挑戰(zhàn)。”
    龍鷹道：“可是我半壇都沒有，誰向我挑戰(zhàn)，都是向壇數(shù)比他低的人挑戰(zhàn)?！?br/>     寬玉道：“精采處就在這里，沒壇數(shù)者當為外賓，不受壇級限制。這新規(guī)定擺明是為你而設(shè)，懂上乘武技而又沒壇數(shù)者，就得你一個人。”
    復真擔心道：“那怎么辦？”龍鷹道：“那我可否主動出擊，挑戰(zhàn)洞玄子？”
    寬玉道：“只要他肯下場便成。輕舟有信心嗎？”
    龍鷹淡淡道：“他是死定了?！?br/>     明罕道：“負責‘飛馬任務(wù)’的三個人中，只有輕舟一個是純正的突厥人，其它兩個都是漢人，在這方面他們守口如瓶，我花盡氣力，方查得其中一個該是臺勒虛云的得意弟子，卻不曉得他真正的身分和名字。只看臺勒虛云瞞著我們?nèi)ヅ嘤茏?，已知他居心不良?！?br/>     寬玉道：“在我旁敲側(cè)擊下，他們對這兩個收到飛馬帖者并不看好，皆因他們的對手，極有可能是龍鷹?！?br/>     龍鷹拍額道：“又是龍鷹！”
    寬玉道：“扯得太遠了，今晚該高高興興才對。聽復真說，你們今晚還要到風月樓去?！?br/>     龍鷹早忘了風月樓，聞言連忙應(yīng)是，復真雙目射出感激神色。
    龍鷹又開始感到渾身是勁，花簡寧兒的事已是無法挽回，只好拿洞玄子來祭祀她，撫慰她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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