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更定,雞鳴拂曉。
夜路風波折騰得傅紓后半夜幾乎都沒怎么睡,她幽怨地捏了捏都小豬的鼻子,撈過手機百無聊賴地刷著朋友圈,醒目的數字小紅點張揚地掛在屏幕上。
葉榆什么時候的她?
傅紓點進去查看,一家子似乎是隨況鵬回了蘇市陪老人,況瀅看起來又長大了些。
視頻里,小丫頭坐在自家老媽懷里,舔著棒棒糖咯咯直樂,還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學舌:“干媽,我什么時候有干爸呀。”
萌得人整顆心都快化了。
什么時候有干爸?小屁娃娃還真會問。
聽著最后背景里一閃而過的哄笑,不用想都知道,這肯定又是自家“徐瑾老師”的手筆。這不,點贊列表里赫然就有她。
這兩年太后娘娘催婚的手段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況鵬帶孩子回去,指定又刺激到她了。
傅紓翻了個白眼,她也不是刻意不找,問題是,她身邊真的沒有合適的。這位挑剔的當代獨立女性可不覺得將就是一件好事。
傅紓想了想,在底下評論:這得問你干爸呀,誰知道他現在在哪里鬼混呢?
滿眼寵愛又看了兩遍小丫頭的視頻,傅紓勾勾唇角繼續往下滑。都樂昨晚也發朋友圈了:
成功把支教活動混成了變形計和歷險記,我太難了
感謝傅老師的救命之恩
他日必結草銜環,執鞭墜鐙以報
配圖是那一日,她們在三輪車上顛簸,自己護著小姑娘的畫面。
看不出來,張臨拍照技術還不錯,傅紓甚是滿意,順手點了保存,又接著往下看共同好友一長溜群聊式的關心與調侃。末了,自己也揶揄一句:圖文不符,差評,怎么不發自己昨晚哭得梨花帶雨的照片呢!
今早的也行,傅紓回憶起來又想笑,暗暗后悔剛才沒把小姑娘哭鼻子的糗樣錄下來。
這時,手機上有人彈進了視頻邀請。徐瑾老師?老太太起得真夠早的。傅紓起身離開房間,拉了都樂最心儀的小竹椅坐在庭院里。
徐瑾:“喂,崽崽啊,怎么起得這么早?”
傅紓:“您不是也起了嗎,什么事呀,大清早的!”
徐瑾:“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
傅紓:“能能能!”你是我媽你最大!
徐瑾:“你……暑假什么時候回來呢?”
傅紓:“還不清楚,到時候看吧。”
徐瑾:“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這么忙的哇?”
“你是過來人你不知道嗎,徐老師?”傅紓反問她。
徐瑾:“那我也沒有像你這樣哇,一年到頭都不著家,人家況鵬沒暑假還曉得抽時間帶孩子回來看看嘞,你呢?天天東飛西飛,不見人影。”
傅紓:“我這不是才畢業嗎,手上事情又多,我抽……”
“你抽不開時間,你事情多,你忙,你就不能換點新鮮詞語敷衍你老母親嗎!”徐瑾怒了,來去都是這幾句,用幾年了!
徐瑾:“我就問問你,你個人問題什么時候解決一下,崽崽啊,你都29……”
傅紓:“28!”
徐瑾:“虛歲29!老媽在你這個年紀,你都快上小學了曉得伐,你能不能上點心!”
唉,傅紓頭疼了,她就知道,老太太一早打電話來準沒好事兒,她就不該手嫌去評論葉榆的朋友圈,不然也不至于暴露在催婚大隊的視野中。
“我也不圖你現在就能變個孩子出來給我玩,但你好歹先讓我有點盼頭行不咯?人家況老都四世同堂了!”徐瑾實在是氣不過,人人都說她女兒爭氣,高校博士、年輕有為、體面大方,聽起來倍有面兒,可這些有什么用啊,眼看著都快拖成黃金剩斗士了!
她大學不是好了一個對象嘛,老兩口都挺高興的,照片上也見過,文質彬彬多帥一小伙兒,也不知道怎么的,談著談著談吹了,這一吹倒好,索性好幾年都不找了。
徐瑾從前是不愿意干涉女兒私生活的,但如今也著急了,她試探問道:“唉,崽崽呀,你是不是還惦記你大學喜歡的那個男孩啊,要是……”
“媽,行了,我的事自己會看著辦,先這樣了,我還沒洗漱呢,一會兒要趕著去學校,先不和你說了。”傅紓不由分說打斷了徐瑾。
她電話掛得很堅決,再不掛,徐老師就要越扯越遠了。真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賀麥冬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兒了,到現在了還有人翻出來提。
老媽的猜測無疑是觸了女兒的逆鱗,傅紓蹙了眉頭,心情頗為不佳。
另一端的徐瑾被傅紓掛得莫名其妙,心里也蹭蹭冒火。
嘿,小丫頭片子,說她兩句還不樂意聽了,這死孩子,氣死她了,她以為自己閑的無聊啊,操心這些,要不是自己十月懷胎產的崽,誰樂意管她。
不行,下次人回來,她一定要拉出去相親。
傅紓收線回房時,都樂醒了。
都樂:“早上好啊,傅老師!”
傅紓:“早上好,小沒良心!”
都樂:“……”
怎么又是小沒良心了!都樂窘迫的看著傅老師。
看得傅紓只覺好笑,方才因賀麥冬帶來的不快也一掃而空。
傅紓發現,小姑娘有時候挺治愈的,特別是迷糊懵圈時,歪頭抖著一高一低的眉毛,活像是動畫片里專門搞笑的懶羊羊,直教人忍不住想上前rua一把。
傅紓:“昨晚睡得好嗎?”
都樂:“挺好的啊。”
傅老師為什么這么問?小姑娘不解。
等等,她昨晚好像做噩夢了,好像……還起來抱著傅老師哭了!
隨著回憶逐漸回籠,都樂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太丟人了,她好像還譴責人家不保護自己,最后硬是要逼傅老師哄自己睡覺!
天哪,她真是沒臉見人了,都樂驀的抓過被子罩住自己,躲避傅紓戲謔的眼神。
傅紓笑了,難得對她縮殼的行為不反感一回,她上前拍拍都樂被薄被罩住的小屁股,說:“別躲著了,不悶嗎,快出來吧,你心心念念的曇花,昨晚開了,不出去看看嗎?”
都樂心下一驚,什么!曇花昨晚開過了,不是吧,她等了這么多天也不見它賞臉,怎么自己就一晚沒守著,它就迫不及待綻放了。
她也顧不上羞恥了,一個鯉魚打挺掀開被子套上拖鞋就趕緊往外沖。
十多分鐘后,才心有戚戚地回來倉庫,傅紓沒騙她,花兒確實開了,但幸好只開了一株,傅老師太壞了,怎么都不說清楚,害她以為錯過了所有,差點傷心壞了。
這一株開了,另一株還會遠嗎?
果然,當天晚上,都樂又等來了花開,她興奮地去各個屋里邀人:“哎,你們快出來呀,開花了,快出來看,曇花開花了,傅老師,秦奶奶,快來看。”
眾人聞聲而動,全都聚到墻角,欣賞這一枝花開。
月下美人方從夢中蘇醒,雪白的花蕾向上高抬玉頸,似是驕傲的天鵝,曲項向天,顧盼生姿。只見其不徐不疾地舒展手臂,那潔白無瑕的花瓣便一片片綻放,在風中搖曳。
都樂還是第一次留心一朵花的盛放,真美啊,不枉她在庭院里喂了這么多天蚊子。
只是,曇花已然盛極,卻也走向敗落。
眾人拍了花開便回房了,傅紓取來小竹椅,陪都樂坐到了美景衰敗。
小姑娘顯然沒有花開時那般激動了,一語不發看著曇花,好一會兒沒動。
傅紓問她:“在想什么?”
那人沒有回答傅紓,仍然盯著曇花發愣,過了半晌,見傅紓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才緩緩開口:“我靜待花開,不是為了看它須臾間枯萎……愛憎曇花一現,生命如此肅殺,它比蜉蝣還匆忙。”
小姑娘回頭凝望傅紓,眼神里是她一知半解的復雜。
真的只是為了一朵花而已嗎?都樂心情敗落得很明顯,傅紓不確定了,于是道:“怎么突然這么感傷,今天化身小黛玉嗎?”
“不要太過計較舍得,樂樂。”都樂沒有回答她,傅紓摸摸小姑娘的后腦勺,又寬慰道。
都樂啞然,論及消逝是她當下感受不假,但敷衍意味更甚。除外更多的,是她好像抓住了心里某個不適的點。
花非花,霧非霧。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今晚的“曇花一現”仿佛是命運安排的一場認知啟蒙,我用十天等它,又花了四年見你,結果,花開兩朵,各自匆忙。這樣的結局,你不問我舍不舍得,還要我無力的坦然、淡然、保持平常心……
都樂突然通透了,一下子想明白那個失眠夜,自己幾經輾轉卻沒捋清的問題。怎么可能平常心?
她為之悄然心動了的,是身邊這太迷人的夜色,是另一朵盛放在不同時期的高嶺之花;而她異于常人感性的,正如對待這夜盛放的曇花,早就無意間為其傾注了超過預期的深情,注定看不淡結局。
21歲的小姑娘心慌了。
承認自己的喜歡,其實并不算難,都樂素來不是對少數群體有偏見的人,但這樣特殊的感情真實對標到身上,這并不妨礙她心慌。
小姑娘帶了點不確信的矛盾,心里生出無限迷茫。
傅老師問她在想什么,她能說嗎?
這有悖常倫的話題,說了,你會怕嗎?
她要捉住這稍縱即逝的長久,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該開口?
此時此夜難為情,都樂欲說還休,余有一腔孤勇又不合時宜,最后只得默默低下了頭。
而傅紓仍在開解她,聲音清澈又蠱人,那人說:“樂樂,世間萬物都有其生長及消隕的規律,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不,這不是她說的,這是蘇東坡說的,都樂心緒撲朔,一時旖旎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