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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握手言和

    從進門起,唐其琛的表情就很淡。
    他看了迎晨很久,瘦了,精氣神也萎了。
    忍過心里那陣恍然,他移開眼,說:
    “我也想不來的。”
    迎晨連著熬了兩天,神色疲倦,眼皮下有微青,頭發兩縷垂在側臉,顯得臉更小。
    唐其琛:“這里我不能待太久,是你家里費了不少關系才進來。時間不多,所以是我過來,你現在,把事情始末都說一遍。包括你接觸過的人,他們跟你說過的話,給過你的東西。”
    迎晨目光遲疑了下,下意識地往門口瞥。
    “他還好。”唐其琛看穿了她所想,輕聲道:“也就吊著一口氣了。”
    迎晨的頭,徹徹底底地垂了下去。
    兩人之間的開場白不長,很快步入正題。迎晨長話短說,思路清晰。唐其琛仔細聽,偶爾蹙眉,一閃即逝。兩人之間的默契,似乎從沒消退過。
    說到后面,迎晨情緒微有波動。她突然雙手掩面,再挪開時,紅著眼睛,問:
    “老板,我是不是做錯了?”
    唐其琛反問:“你后悔了嗎?”
    迎晨又陷入糾結里,她坦然:“我不知道。但讓我什么都不做,我也辦不到。”
    唐其琛憫默片刻,道:“迎晨,你比我勇敢。”
    生意場上的事,他怎會看不明白,唐其琛是個聰明人,知道明哲保身,懂得視而不見,能維持片葉不沾身,就是他做人的底線。至于別的,是黑是白,冷眼看之,由著去吧。
    他走之前,幫迎晨爭取到了最公正的處理結果,便是功成身退。
    他以為,就此別過,就再無相聚的機會。
    但沒想到,一個電話,就能讓他放下所有,從應酬宴會上抽身而退,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讓秘書定了最早最快去杏城的航班。
    也罷。
    唐其琛笑了一下,“如果非要以這種方式才能再相聚,迎晨,我寧愿一輩子不見你。”
    迎晨連日來的逞強,就這么分崩瓦解,化成了眼淚。
    “行了,沒什么好哭的。”唐其琛雙手克制,不去幫她擦淚水。“不就是收拾爛攤子么,你剛工作那會,我收拾得也不少。有經驗,別擔心。”
    他故作輕松這么說,迎晨噗嗤笑出了聲。
    門外,有人敲門,三聲短促,這是示意。
    唐其琛:“我得走了。”說罷,他站起身。
    “老板,”迎晨忽然把人叫住:“你幫我看著點他。”
    唐其琛駐足,微微側身。
    “他脾氣不好,急性子,我當初瞞著他,就是怕他沖動。”迎晨至今說起,仍無半分后悔。
    安靜數秒。
    迎晨放輕聲音,問:“他升職了嗎?”
    唐其琛的手握在門把上,莫名地顫抖。然后答:“嗯。”
    他沒有轉身,但能想象身后的女人是什么表情。
    一定是在笑的。
    ———
    唐其琛出來后,一直守在大門口馬路牙子的厲坤,逮著人就問:“她還好嗎?有地方休息嗎?里邊的人沒為難她吧?”
    唐其琛被這倆人吵得腦仁疼,拉開副駕坐上去后,掐著眉心說:“你倆串通好吧,都問我同樣的問題。”
    厲坤默了默,“她問我了?”
    “問了,我說你也就差一口氣了。”
    “……”
    唐其琛側過臉,對他笑道:“給她吊著點精神。”
    厲坤心焦地抖出根煙,打火機打了兩下才把煙給點著。他抽得兇,戒掉的癮這兩天全補回來了。
    唐其琛后腦勺枕著椅墊,負手環胸,合眼閉目。稍作調整,他理清思路,擰頭道:
    “行動吧。”
    正好最后一口煙抽完。厲坤碾熄煙蒂,二話不說系上安全帶,轉動車鑰匙。
    唐其琛玩味:“不怕我把你給出賣了?”
    “你不會。”厲坤目不斜視,一把打死方向盤,將車調頭。
    “為什么我不會?”
    “看在迎晨的面子,你也不會算計我的。”
    唐其琛被噎了個正著,得了,論戳心窩子,兩人不相上下。
    要保迎晨安然,最重要的是那些證據的推翻。
    當初是張有德曝出的受賄口供,唐其琛已經聯絡好他哥哥。在崔靜淑的安排下,得以見面勸服。
    當然,期間也出現了波折。
    張有德的哥哥叫張有能,樸素,老實,一分力掙一分錢。得知弟弟做了這種事,不用旁人勸說,他自個兒已經受不了,覺得極其丟臉了。
    張有德被兄長罵得抬不起頭,但還是咬牙硬撐:“你甭管!”
    “我不管你,誰還會管你啊!”其兄掄起拳頭,越過桌面要揍他,“你個小畜生,丟咱家的面!老子回去給爸媽上個墳,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你掙錢不能昧良心,你在吃人血饅頭!小畜生!”
    張有德橫回去,“反正這事兒橫豎都是我出去擔責,至少,至少。”
    話到一半,他突然止聲。
    隨同來的,是迎義邦的親信,一位成熟穩重的軍官。
    他直接問:“有人威脅你?”
    張有德別過頭,犟氣:“沒有。”
    “我打死你個小畜生!”他哥也是個暴脾氣,痛心疾首道:“你干嘛要去害人家閨女?啊?誰威脅你,我找人告他去!”
    “哥!”張有德臉脹通紅:“我已經成這樣了,要是家里人再出事,我救都救不了!”
    迎義邦的親信向前一步,直視他,“你被威脅了,是許偉城。”
    “他說,如果我不指認,回頭那之前分紅的錢,就不給我了,還要上門找我哥麻煩。”張有德無可奈何,“除了答應,我還能怎么辦?”
    男人冷言提醒:“你怕他,就不怕別人?”
    張有德莫名抬頭。
    “你忌憚許偉城的身份,那有沒有想過,你誣陷的這個人,是什么背景?”
    張有德懵懂:“她,她不就是一企業小領導么?”
    “小領導?”男人猛地提聲,氣勢十足:“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嗎?也不出去打聽打聽!”
    聽完后半句的答案,張有德徹底懵了,他呼吸短促,崩潰道:“我,我出不去了,我哪還出的去啊。”
    他像個精神錯亂的瘋子,眼神迷茫空洞。
    男人隔著鐵窗,伸手揪過他的衣領,見機行事道:“不是沒有這個機會。”
    張有德茫然望著,聽他說完了后面的話。
    ———
    同時,富啟大廈。
    黑色奧迪駛入地下停車場,突然一個急剎,后座正在喝水的許偉城被嗆得直咳嗽。
    “怎么開車的?”
    “對不起,許董,才看清地上有碎玻璃。”
    “你新來的吧?李主任怎么不派你師傅來?”
    “您這出行計劃是臨時取消的,我師傅的車被派去送王總了。”
    許偉城臉色難看,有氣沒地發。“行了行了,好好開。”
    上個月,好不容易談成一筆五千萬的銀行貸款,本來約好今天過去簽合同,他人都到了機場,結果投行方一個電話打來,說,事情出了變動,資方老總不同意,延后再議。
    許偉城被半道打發了回來,心情極其郁悶。
    再轉個彎,司機又是一腳剎車。
    “會不會開車啊你!”許偉城脾氣上頭。
    “不,不是,許董,公司的專用車位被人占了。”司機說。
    還真是,停著一輛黑色吉普,駕駛座還坐著人,似乎是在聽歌。
    “師傅,麻煩挪個位置,這是公司的。”司機快步下車。
    許偉城覺得這車似乎很眼熟,但一時也想不起來。
    司機已經走到吉普車旁邊,他剛準備叩車窗,車門卻突然被打開。駕駛座上的人猛地彈出,扣住司機的肩膀,往后一擰。
    “啊啊啊!”司機痛苦尖叫。
    下一秒,人已經被塞進了吉普車里,“砰!”的一聲,車門緊閉。
    這套動作,凌厲爽勁,用時不過十秒。
    那邊,奧迪車里的許偉城迅速下車,驚慌地要跑。
    厲坤把順手從司機兜里摸出的手機,直接拋給隱藏在墻后的唐其琛,“拿著。”然后面色陰冷地朝許偉城走去。
    “你,你是誰,你想干嘛?別,別亂來啊。”許偉城尚能裝得鎮定,小步子往后退。
    “我,我報警了啊。”說罷,他掏出手機。
    厲坤伸手一撂,直接把電話給丟到了地上。
    許偉城拔腿就跑。
    厲坤長腿闊步,伸手拎住他的后衣領,往后狠狠一拖。
    許偉城踉蹌倒地,背部直接砸在地上,疼得他嗷嗷叫。“你們這在犯法!”
    厲坤一聽,火氣噌的一下三丈:“你他媽還跟我說法?!”
    他抓著許偉城打理得一絲不茍的背頭,揪著頭發往前邊拖邊走。
    “啊啊啊!”頭皮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慌亂之中,皮鞋都踹掉了一只。
    厲坤把人丟向墻壁,然后蹲下,掐住許偉城的下巴狠狠道,“你動迎晨,找死是吧?”
    許偉城狡辯,“她自己犯了罪,自找苦吃。”
    “你還敢說!”厲坤劈手就是一巴掌。
    許偉城被打得眼冒金星,滯了兩秒,鼻血兩道緩緩流出。
    厲坤身上的戾氣悉數爆發,壓根沒法兒控制,拳打腳踢,挑人身上最脆軟的地方下手。
    慘叫連連,皮肉聲驚心。
    唐其琛走過來,架住他的胳膊往后拉,“夠了,再打就死了!”
    “他就該死!”厲坤殺得眼珠子都紅了,指著地上蜷曲痛叫的人:“你死了,也賠不起我一個迎晨。”
    唐其琛默聲,但鉗住厲坤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你這樣子,迎晨就等不起了。”
    厲坤瞬間回了魂。他忍耐片刻,重新蹲下去,拽起許偉城:“你做的那些混蛋事,別以為沒人知道。”
    許偉城嘴硬:“我,我就不讓她出來,不,不識好歹。”
    眼見厲坤又要動手,唐其琛適時攔在前面,俯著腰,對地上的人淡聲道:“許董,好久不見。”
    “這關你什么事,你為什么要回來?”許偉城恨恨咬牙,痛得直哆嗦。
    唐其琛卻笑了笑,這笑容,像是裹了蜜糖的劍,“打狗還看主人呢,迎晨是我一手栽培起來的,我都舍不得多罵她一句——你算個什么東西?”
    他與厲坤,一柔一剛,雙面夾擊。
    “許董的孩子很可愛,男孩兒像媽媽,國際附小讀六年級,小名兒叫……”唐其琛佯裝忘記,回過頭看眼厲坤:“叫什么來著?”
    厲坤冰冷吐字:“球球。”
    許偉城臉色蒼白:“你們想干嘛!!”
    “想干嗎?”厲坤飛起就是一腳,踹他一腳大屁|眼子,“你他媽怎么對我媳婦兒,我就怎么對你家人!”
    唐其琛不急不慢地掏出手機,按了個號碼,擱在耳邊:“嗯,人呢?好。四點的補習課,對,動手。”
    “不要!不要動我兒子!我配合,我配合!”許偉城驚慌失措,跪在地上拖住了唐其琛的腳。
    聞言,唐其琛:“——暫緩。”
    厲坤不知從何時,從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彈開后,直接架在許偉城的臉上。
    “一小時后,如果紀委那邊沒有消息,你給老子等著。”
    ———
    從停車場出來,車子一路往江邊開。
    停下后,兩人一前一后下了車,走到橋欄,厲坤摸出煙盒,咬了一根放嘴里,然后反手拋給唐其琛。
    第一口煙從鼻間薄薄散出,唐其琛說:“剛才,你沖動了。”
    “怕我殺人?”厲坤無神無色,微瞇雙眼。
    “是。怕。”唐其琛平靜道:“有件事我沒告訴你,昨天去見迎晨的時候,她最后囑咐我的一句話,是要我好好看住你。”
    煙在指尖,悄然一頓。
    “她說你戾氣太重,性情中人,怕你失控。”唐其琛彈彈煙灰,笑了下,“今天百聞不如一見,她真的很了解你。”
    厲坤卻忽然難過,深吸一口氣,自我埋怨:“我卻不夠了解她。她反常的那段時間,我想的,只是怪責她工作忙,不講道理,亂發脾氣。如果我能夠,能夠多處一點點的細心,哪怕上她公司問問,都不會到今天這一步。”
    唐其琛:“你升職的關口,她是不想連累。”
    厲坤:“她是蠢!”
    “蠢嗎?”唐其琛擰頭,與他對視,數秒之后,他的笑隨著煙氣一起抖動:“是挺蠢的。”
    厲坤彎了下嘴角,眼里疲憊盡顯。
    兩人重新眺望江面,今天天氣陰沉,水與天際,像是融為一體。有貨輪悠悠而往,偶爾一聲沉重船鳴。
    唐其琛單手斜插褲袋,忽問:“如果迎晨這次出不來。”
    厲坤想都沒想,三個字:“我等她。”
    “等多久都等?”
    “七年我都等了。”厲坤很平靜:“有經驗了,等得起。”
    唐其琛樂的煙也不抽了,按熄后,說:“有機會來上海,我請你喝酒。”
    “先把你自己的胃養好吧。”厲坤面色如常:“別半斤下去,又滿大街地找診所打吊瓶。”
    被揭了短,唐其琛不是滋味兒,“這你也知道。”
    “忘了我干什么出身?”厲坤狂起來,也是很欠揍,“主要還是,你已經列為我的特別關注對象——你很危險。”
    這是側面承認,唐其琛是個有資本的男人。
    “謝謝謬贊。”唐其琛說:“很遺憾,我用了六年時間,還是沒能讓她動心。不用擔心我,我沒什么威脅力。”
    說罷,他轉過身,從容坦蕩、主動伸出手:“為我以前的種種不是,向你鄭重道個歉。”
    厲坤亦大方,握住,緊緊的,“沒事兒,畢竟那次搶車位,你也沒撈著好處。”他調侃:“躺了得有兩三天吧?”
    唐其琛笑道:“高估我了,不好意思,足足五天。”
    厲坤沒忍住,也笑出了聲。
    兩個男人,一個爽利穩重,一個溫潤如玉,并肩站立江邊,放眼投視浩瀚江面。
    為了一個女人,互看不順過,大打出手過,但最后,還是為了這個女人,千里而至,不計恩怨前嫌。
    以真真正正成年人的方式,體體面面——
    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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