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說得鄭重。</br> 沈瑞宇也語氣鄭重地答了一聲:“是?!?lt;/br> 他知道,胡大人說這些,都是為了他好,他也會謹記于心,不辜負胡大人的期望。</br> 但是,這跟他想護住玉匣有什么沖突?</br> 回小院之前,沈瑞宇便著人通知了下去。</br> 等他再進小院時,院子里到處裝點著彩色絲綢,雖然安安靜靜的,不曾有絲竹弦樂之聲,但夜間的鳥蟲輕鳴,也有一種別樣的恬靜。</br> 沈瑞宇邁進小院,最年長的嬤嬤便守在門口,福了福身,一臉喜色:“恭喜大人?!?lt;/br> 身后跪著的一眾小廝婢女,也跟著齊聲賀喜。</br> 在這樣的熱鬧中,沈瑞宇有一陣恍惚,仿佛今日真是他的大喜之日。</br> 納外室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能放在晚上。且不能張揚喧嘩,更不能用朱紅。</br> 嬤嬤身上穿著的是平時的常服,但頭上戴著一朵粉色的珠花,以示喜慶。</br> 她將沈瑞宇引到門外,悄聲說:“大人,玉姑娘就在里面呢?!?lt;/br> 沈瑞宇點點頭。</br> 他喉結微動,看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門,竟然也有絲緊張。</br> 哪怕他分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做樣子的儀式而已。</br> 沈瑞宇推開門,里面除了幾個端著水盆、巾帕等著侍奉的奴婢,便只有端坐在床上的玉匣。</br> 玉匣穿了一身鮮妍粉色,她皮膚白,身子骨纖軟,哪怕是這樣輕佻的顏色,她也能穿得好看,像一只甜甜的水蜜桃。</br> 玉匣頭上蓋著一張蓋頭,這是嬤嬤的意思。</br> 其實玉匣與沈瑞宇之間不是明媒正娶,不能有這些婚儀上的程序,但是嬤嬤將蓋頭做成粉色,只為了討個巧,并不算正式的揭蓋頭。</br> 兩個人之間親親密密的時候,這些小趣味又不會拿到外人面前說,哪怕逾矩一點,又有何妨。</br> 沈瑞宇深吸一口氣,揮揮手,讓旁邊等著侍奉的婢子們退下,看著門關上,才走到床邊。</br> 玉匣安安靜靜地坐著,指尖輕輕扣在一起,搭在膝頭,前所未有地乖巧。</br> 沈瑞宇原本的念頭就松動了一下。</br> 就算是走個過場,他也應該把所有套路走完,不是嗎。</br> 沈瑞宇挪了挪腳步,伸手去拿原本不打算拿的秤桿,慢慢將玉匣臉上的蓋頭揭開。</br> 揭到一半,沈瑞宇的動作卻頓住了。</br> 玉匣露出來的那半張臉,和胞姐何其相似。</br> 想到胞姐,沈瑞宇渾身的血涼了一半。</br>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一開始將玉匣帶回來的原因。</br> 沈瑞宇心中原本燥熱的火焰,忽然就熄了下去。</br> 那一陣沖動也沒有了,沈瑞宇把秤桿放在一旁,腮幫緊了緊,在玉匣身旁的床沿上坐了下來。</br> “你自己揭開吧?!?lt;/br> 玉匣轉過頭,用手肘捅了捅沈瑞宇,示意他看自己。</br> 等沈瑞宇發(fā)出“嗯?”的詢問聲音后,她才慢悠悠地拉住墜在身前的邊緣,一點點將蓋頭扯了下來。</br> 蓋巾落下,露出玉匣的斗雞眼,舌尖吐在外面,沖著他扮鬼臉。</br> 沈瑞宇猝不及防,輕笑了一聲,玉匣自己卻樂得前俯后仰,把蓋巾在手里團吧團吧,扔到一旁。</br> 沈瑞宇瞧著她稚氣又隨意的動作,胸口褪去了方才的苦悶,柔軟一點點漫上來。</br> 她還是個孩子模樣。</br> 他之前打算的,果然沒錯。</br> 沈瑞宇雙手撐著床沿,溫聲同她說:“玉匣,你聽我說?!?lt;/br> 玉匣轉過頭,細長的狐貍眼望著他,又純又媚。</br> “納你做外室,只是權宜之計。不然的話你就要被趕走,我想你也無處可去。從此以后,你就住在這里,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會有什么變化?!?lt;/br> “你原先的賤籍,我已托人去核銷,給你造個新戶籍?!?lt;/br> “我在京中任官,戶籍冊常常有人翻查,你名義上又要當我的外室,當然不能掛在我的名下。”</br> “我有一個長姐,是姨娘所生的女兒。她已經(jīng)嫁了人,身為官婦,輕易不會有誰去查她,便將你記作她的遠房表妹,從此不作奴籍?!?lt;/br> 玉匣頓了好一會兒,神情也沒變,只是那么望著他。</br> 沈瑞宇正疑心她是不是沒有聽懂的時候,玉匣忽然起身,朝外面走了兩步,然后正正對著沈瑞宇,兩手并在額前,單膝彎下,拜了下來。</br> “玉匣,謝謝沈大人?!?lt;/br> 沈瑞宇微怔,心中劃過一片暖意。</br> 他哪里想得到,玉匣也有如此乖巧的時候。</br> 一時間,竟有種心懷甚慰之感。</br> 沈瑞宇抬手將她扶起來,溫聲說:“不必如此。這些日子,我早已將你當做……無話不談的友人。你性情直爽,又單純活潑,雖身為女子,卻也是極好的傾談對象。我這樣做,也只是不忍親眼看著朋友顛沛流離,只是,還是委屈了你?!?lt;/br> 玉匣搖搖頭,目光凝著他,有些悠長又深遠的情緒,讓沈瑞宇又隱隱約約,窺見了那一絲若有似無的禪意。</br> “沈大人,你真是個好人?!?lt;/br> 沈瑞宇失笑。</br> 他們倆重新并肩坐在床沿,沈瑞宇道:“但這件事,終究只能成為你我之間的秘密。哪怕在小院里,也不要透露給其他人知曉,否則,對你的威嚴有損?!?lt;/br> 玉匣哪怕只是個外室,但是只要她名義上是沈瑞宇的人,小院里的仆婢們就不敢不聽她的。</br> 看著玉匣又點了點頭,沈瑞宇道:“那,我們還是要按照規(guī)矩,交換一件信物。這是我的發(fā)簪,收在你那里,你也拿一樣你貼身的東西給我?!?lt;/br> 玉匣在自己身上翻找了許久,摸摸金項圈,舍不得,又摸摸玉耳環(huán),還是舍不得。</br> 最后想來想去,將自己手環(huán)上的銀鈴取了下來,塞給沈瑞宇。</br> “這是我戴了很久的東西,算是最貼身的啦。我把它交給你,說明它可是很重要的?!庇裣慌Φ乇牬笱劬Γ噲D說服他。</br> 沈瑞宇哪里看不穿她的小心思,分明就是小氣護食,偏還要找許多理由找補。</br> 他搖搖頭,卻也沒反駁什么,將那只小銀鈴收好。</br> 他們今夜只能一同歇在房中,沈瑞宇收拾了側榻,自個兒躺了上去,那寬窄以他的個頭而言,還是有些太過逼仄了。</br> 沈瑞宇也沒抱怨,手臂朝后,枕在腦袋底下,吹熄了燈,靜靜望著眼前的屋頂。</br> 過了沒多久,不遠處傳來均勻的輕輕呼吸聲,沈瑞宇眼波動了動。</br> 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人在夜里睡在他不遠處。</br> 玉匣睡相并不好,時不時動兩下。</br> 床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衣料摩擦著床上的布料,在深夜中有些曖昧。</br> 沈瑞宇緩緩地咽了一下喉嚨。</br> 他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想到那個夢。</br> 盡管理智一再地告訴自己,要將所有跟那個夢有關的記憶和情緒扔開,但是在悄無聲息的深夜,還是有些東西難以控制。</br> 他第一次見到沈又菊,便是在一片花叢之中。</br> 沈又菊剛剛被家人從寺院中接回來,烏發(fā)如云,目空一切,花枝映著她的臉龐,卻換不來她的一絲回顧,她誰也沒看,自顧自地端莊,額心一點美人痣,鮮紅如朱砂。</br> 那個畫面精準地擊中了沈瑞宇尚且稚嫩的心魂,眼睜睜看著人經(jīng)過,一路追問著路邊的侍從,府里這新來的姐姐,究竟是什么人。</br> 侍從只笑不語,那神秘的樣子,讓沈瑞宇越發(fā)著急抓心。</br> 他一路跑到自家的正廳,見到那個漂亮姐姐對著自己父母跪拜,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他十幾年來聽聞其名,卻不見其人的胞姐。</br> 沈瑞宇簡直失望透頂。</br> 他那時候才十二歲,也不是如今這端方的性子,在園子里疾走一陣,折斷了十數(shù)根柳枝,才勉強發(fā)泄了心中的憤懣。</br> 身后腳步靠近,沈瑞宇偏頭去看,就看見沈又菊一襲白裙,端著手,朝他微笑。</br> 沈瑞宇低下頭,悄悄背過手,將被他蹂.躪過的柳枝藏在了身后。</br> 沈又菊那時淡淡對他說了什么,如今的沈瑞宇早已不記得,只是,從那之后,沈瑞宇再也不敢貪玩搗亂。</br> 以前在府中如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少爺,竟主動自覺變得乖巧懂事,只為了不讓胞姐看到自己的混蛋模樣。</br> 沈又菊習慣了在寺廟里的生活,即便回到沈府,也每日早起做早課。</br> 沈瑞宇就也逼著自己日日起早看書,好跟長姐一起待一會兒。</br> 沈又菊吃得清淡,不沾葷腥,沈瑞宇也漸漸愛上吃素。</br> 沈又菊當然越來越欣賞他。</br> 在整個家里,沈又菊對這些仆從沒一個認識的,對其他兄弟姐妹也并不相熟,對父母只有敬重,唯獨對沈瑞宇,她能聊得多些。</br> 漸漸地,沈瑞宇成了沈又菊最疼愛最關心的弟弟,但也僅限于此。</br> 沈又菊無論說什么,沈瑞宇總是覺得十分有趣,唯一一次與她有不同意見,卻是沈瑞宇主動提起的一個話題。</br> 那回他溫完了書,偷偷瞥沈又菊嫻靜的眉眼,看了一次又一次,終究是沒按捺住,出聲道:“長姐,你從前住在寺院里,寺院的風景,是不是與沈府大不相同。世上有那么多新奇的地方,我從未去過,若是能去游歷一次,花上個三年五載,也不要緊?!?lt;/br> 這是他小時候就時不時冒出的愿望,可惜,家里人從來不支持他,還說什么,只有出家之人才會云游四海,難道他要去剃發(fā)當和尚?</br> 沈瑞宇以為,在寺院里待了十幾年的沈又菊定然能理解他,畢竟,沈又菊像仙人一般,一定不會同爹娘一般想法。</br> 沈又菊放下手里的書,看了沈瑞宇一眼。</br> 靜雅的眉眼間,卻帶上了幾分教訓的威嚴。</br> “瑞兒,你是沈家男丁,以后前程無量,自然要趁著現(xiàn)在有時間,比旁人多看書,多學本事,否則怎么能勝過別人?!?lt;/br> 沈瑞宇聽她這樣說,有些受打擊,卻仍不甘心,又問:“前程好,又怎樣?是不是掙了好前程,就能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br> 沈又菊嘆了一口氣。</br> “前程,當然是最要緊的事。至于別處的風景……世上的景物,還不都是山山水水。別處的石頭,或許與此處長得不大一樣,但為了去看那一點點的不一樣,難道值得你浪費大好的時光?”</br> “你這個想法,現(xiàn)在不必有,以后你掙出前程來了,也還是不必有。”</br> 沈瑞宇后來雖然不高興了好一陣子,但是又哪里舍得真的對沈又菊生氣,還不是回頭老老實實地當她的好弟弟。</br> 少年人的心動總是來的莫名其妙,不講規(guī)矩,甚至不講倫理。</br> 那段長久的依戀在沈又菊許親時,終于戛然而止。</br> 沈又菊嫁人,沈瑞宇孤身來了京城,離她遠遠的。</br> 沈瑞宇也長大懂事,明白了自己當初那段心情是多么扭曲、不合世俗。</br> 他厭惡那樣的過去,更厭惡那樣的自己,每每忍不住想到長姐時,沈瑞宇總會對自己的痛恨更加一分。</br> 更別說,是做那樣的夢。</br> 夢里竟然出現(xiàn)花叢,白裙,沈瑞宇想到這背后可能存在的意思,簡直感到惡心作嘔,痛恨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潛意識。</br> 沈瑞宇深吸一口氣,緊緊掐住自己的掌心,好半天,才將那股反胃的難受壓制下去。</br> 他為了壓抑自己,常年清心寡欲,今日將玉匣收作外室,本來就沒有任何其它的想法。</br> 再者說,玉匣雖然只比他小三歲,但也還是太天真了,哪里像是一個能服侍人的樣子。</br> 沈瑞宇想到今天玉匣揭下蓋頭,竟然只是為了對自己扮鬼臉,心中的不適蕩然一空,差點在黑暗中笑出聲來。</br> 他連忙壓住聲音,偏頭看了一眼榻上的玉匣,確認她沒被自己吵醒,才側過身子,勉強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閉上眼,很快沉入睡眠。</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91121:31:592021091223:57: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長安5個;</br>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長安、羅布苦10瓶;fifi6瓶;艾拉拉5瓶;九彩榮宸3瓶;就是sama、東隅無雨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