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骨攥住那一小片布料,如同最后的獻祭,攥住了那渺小的一絲生機。</br> 蘇杳鏡想要撤開腿,卻無法扯動,她的裙裾像被釘牢在地面上一般,即將展翅的蝶,被強行拽住留了下來。</br> 在黎奪錦的夢中,他是造物主,是可以改變一切的神,他的意念可以讓世界傾塌,也可以讓他自己變得力大無窮,被他抓住之人,無法掙脫。</br> 黎奪錦死死咬牙,待耳中的那陣嗡鳴漸漸消散,才努力地抬起頭。</br> 他不知何時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凌亂的黑發黏在蒼白秀麗的臉上,嗓子眼里如同卡進了粗礪的石子,出口的聲音破碎。</br> “……阿鏡,你能不能重新信我,就這一次。”</br> 他可以改變夢中所有的事物,卻改變不了阿鏡的心意。</br> 任憑他窮盡千言萬語,都不如將事實擺在阿鏡面前讓她看,來得直接。</br> 可是,如果阿鏡不想看呢?</br> 黎奪錦指骨越發用力,生怕這最后一點裙擺也從他手中溜走,根本無暇顧及,他跪伏在阿鏡腳邊的姿勢。</br> 他已經對著看不見的佛祖朝拜過無數次,對著看得見的阿鏡,有何不能跪。</br>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頭頂上,終于傳來女子緩慢而冰冷的聲音:“放開。”</br> 黎奪錦用力地搖搖頭,只一再地重復:“阿鏡,阿鏡,這一次,我不會讓你身陷囹圄。你會活著,活得好好的……”</br> 蘇杳鏡蹙了蹙眉。</br> 她低頭,玻璃珠似的眼睛半垂下來,奇怪地打量著黎奪錦。</br> 繼而開口問:“黎奪錦,你在說什么。這只是你的夢,我的存在對你而言,是虛妄的,你還記得嗎?”</br> 系統蹦出來,阻止道:“宿主,他現在只是夢中人,并不知道這是夢的。你不能給他灌輸超出他意識范圍的事,否則的話……”</br> “否則如何?”</br> 系統看了眼情緒值,一號情緒條正在逐步逼近安全線,即將有超出的趨勢。</br> 系統回答道:“否則,該可攻略角色可能會精神錯亂,大腦受損,造成不可逆的傷害,甚至可能直接導致死亡。”</br> “導致死亡?這是什么壞事么。”阿鏡歪了歪頭,在腦海中冷冷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么,阿鏡死一次,他死一次,這才叫做公平。”</br> 系統驟然失聲。</br> 它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宿主上次說的話,居然是認真的。</br> 系統分明沒有實體,卻也突然有了毛發倒豎之感。</br> 好在,宿主很快換了一個話題。</br> “他不能只躲在夢中當一個過去的人。我要他清醒過來。我要在夢中叫醒他,只有他本人,才能徹底結束夢境,將我放出去,我要和他本人溝通。”</br> “和、和本人……”</br> 系統勉強收拾好自己的數據流,很快理解了宿主的這句話。</br> 有的夢醒來就忘,有的夢卻可以留下信息,醒來后也深深留在腦海里。</br> 可是,這樣的信息如果不是因為巧合偶然留下來的,便是因為過于沖擊、深刻,做夢的人被刺激得在夢中擁有了部分清醒意識,所以能夠記住。</br> 這就是為什么,通常而言,人對噩夢、春夢總是會記得比較清楚。</br> 宿主這是,打算怎么做?</br> 阿鏡這句話落音之后,黎奪錦臉上出現了茫然的神色。</br> 虛妄的?為什么。他只知道,現在阿鏡好端端地在他面前,這是在另一個令人痛苦的世界,不可能出現的場景。</br> 他單手撐著地面,眼神直愣愣地垂落在地板上,另一只拽著阿鏡的手絲毫未松。</br> 蘇杳鏡瞇了瞇眸子,看著他,森森問道:“你是不記得,還是不承認?”</br> 黎奪錦嘴唇發青,好似受凍一般,整個人顫抖起來,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往他的脖頸衣領里灌著深冬的雪。</br> “我不理解。蘇杳鏡道,“你說,想要讓我活過來,可是,我只活在你的夢里,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分不清楚嗎。黎奪錦,你想要阿鏡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想做什么?”</br> 黎奪錦身體搖搖晃晃,似乎跪不穩了,眼前一片暈黑。</br> 他聽見阿鏡的問話,語句破碎地勉強回答:“我,我,愛……”</br> “愛?”</br> 蘇杳鏡的眸子又瞇了瞇。</br> 她左手橫放著,托著右手手肘,右手的食指微曲,扣在下巴上,輕輕地點了點:“你愛阿鏡?”</br> 這個字眼,哪怕她在第一世時聽到過一次,她都有可能已經完成任務了。</br> 遲來的愛意不是深情,是懲罰。</br> 蘇杳鏡仔細思考了一下,甚至發出了拖得長長的“嗯”的聲音,似是在思考一道有理有據的邏輯難題,縝密嚴謹地分析判斷著,而不是在面對一句連出口都支離破碎的告白。</br> 她長久的停頓如同審判的過程,黎奪錦呼吸艱難,急促,用力地仰起頭,眼角邊的淚痣變得深紅,眼神急迫懇切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阿鏡相信。</br> 蘇杳鏡已經在此時得出了結論。</br> 她放下右手,開口道:“那,我問你一個問題。”</br> 黎奪錦吃力地點點頭。</br> “你替阿鏡收尸了么?”</br> 黎奪錦臉上的表情瞬間消失殆盡,整個人變得空白。</br> 他沒有。</br> 他當時在刑臺上,在外人看來,是行刑者。殺死一個既定的叛徒,他不應該有任何情緒反應。</br> 知道他計劃的下屬為了不讓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意外的情緒,趁他失態失控之時,擋住了世子的神情,及時將他拉下臺。</br> 阿鏡在他面前死去,被送去了亂葬崗,他再去找的時候,甚至沒有找到阿鏡的尸身。</br> 黎奪錦悶哼一聲,再也跪不住,整個人栽倒在地上,拉扯著阿鏡的那只手卻依舊不肯松。</br> 看著他這副模樣,蘇杳鏡無趣地移開目光。</br> 她當然知道答案,因為,在阿鏡死后,系統立刻找了個不影響世界劇情的時機回收馬甲,阿鏡的“軀體”早已不存在,黎奪錦不可能給阿鏡“收尸”。</br> 當然,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事情。</br> 可是對黎奪錦來說,他對著一個他連尸首都未護住的人說“愛”,他怎么敢的呀?</br> 她實在不懂黎奪錦還在犟什么。</br> 蘇杳鏡動了動腳踝,裙裾卻依然扯不開,蘇杳鏡冷冷地垂眸盯著他,那眼神冰得嚇人,如同無機質的半透明物質。</br> 她腳尖微動,轉了個方向,用力踩上了黎奪錦的手腕,并且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br> 黎奪錦倒在地上,他的側臉壓在地面上,眼睜睜看著阿鏡的鞋尖踩在自己手腕處,一點點用力,朝下碾壓。</br> 痛?他沒有感覺到痛,他用半邊身軀用力壓著的心口痙攣刺痛,比手腕上的痛感更加強烈真實得多。</br> 可是黎奪錦看著阿鏡的動作,眼眶漲得發痛,眼尾的淚痣紅得快要滴血。</br> 曾經的阿鏡為了不讓他頭疼,以手指作梳,溫柔地替他梳理太陽穴,掌心的柔軟溫暖,是他睡夢中安心的來源。</br> 可是現在的阿鏡,為了擺脫他,愿意踩折他的手腕,毫不憐惜。</br> 他錯了,他殺了阿鏡,也殺死了阿鏡對他的偏愛,從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br> 他招來入夢的阿鏡魂魄,是地獄里仇恨浸染的修羅,對他已經再也沒有了半分的情意。</br> 黎奪錦覺得渾身颼颼的冷,心臟像是被凍成了一塊不會化的冰,被人狠狠地用鐵錘敲碎,刺得他渾身血脈抽搐地疼。</br> 看著黎奪錦痛楚難忍的模樣,蘇杳鏡松了松腳上的力道,低聲道:“醒了么?”</br> 這里只是夢境,她無論給黎奪錦身上造成什么樣的傷害,他醒來后都不會存在。</br> 蘇杳鏡要的,只是他在夢境中幻造出這種痛意,以刺激他清醒過來。</br> 有一個說法,說夢里是不會感覺到痛的,其實并不完全是,如果受到足夠的心理刺激,身體會下意識地進行反應,痛楚的神經依舊會工作,并且會催促意識盡快蘇醒,這是人體本能的自我防護。</br> 黎奪錦的手腕不疼,胸口里卻如同有一把鋸子在拼命地翻攪。</br>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心口,好似只要這樣做,那個破開一個大口子的地方就不會再漏著夾帶冰霜的寒風。</br> 他抬起頭,對上阿鏡低頭看他的視線,阿鏡眼中的冷靜與漠然讓他感受到沒有盡頭的絕望,仿佛有一個聲音在他腦海里重重敲著,告訴他,無論他再付出多少,他都不可能再和阿鏡走下去。</br> 可是他怎么可能就這樣放棄。</br> 黎奪錦渾身哆嗦著,站了起來,他確實已經清醒,眼神中茫然褪去,多出了觸目驚心的執拗。</br> 此時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沉湎于回憶的夢中人,而是心存妄念的瘋子。</br> 蘇杳鏡看著他站起來,知道他已經清醒,揚了揚下巴,剛想說話,卻忽然被黎奪錦整個人按到了桌邊。</br> 從入夢以來,蘇杳鏡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愕的表情。</br> 黎奪錦以身體罩住她,牢牢地攥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困在了一起,以一種囚禁的姿勢。</br> 好似,這個他營造出來的夢境已經不足夠再困住阿鏡,只有用他自己的手,自己的軀體,才足夠安全。</br> 他的身體還在不斷地顫抖,手上的力道卻絲毫沒松,就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野狐,明明已經力竭到顫抖,卻仍然燃燒著自己的心臟,將眼前人牢牢扣在自己的視線范圍內。</br> 黎奪錦一手摁住阿鏡的腰,一手撫上阿鏡的臉龐,他的手掌也顫抖著,撲在阿鏡頸間的呼吸凌亂急促。</br> “那就,讓我永遠醒不過來罷。阿鏡,我在這里陪著你,哪里也不去……你錯了,這里怎么會是假的?只要我們都在這里,這里的世界才是真的。”</br> “阿鏡,你和我待在這里,永遠沒有人可以傷害你。誰說一定要分清楚幻想和現實,我們這樣,就很好,不是嗎?”</br> 蘇杳鏡凝眸,不得不說,黎奪錦瘋批的程度,確實有點把蘇杳鏡驚到。</br> 誰會為了虛妄的夢拋棄現實?</br> 起碼蘇杳鏡絕不會干這種蠢事。</br> 黎奪錦是用“招魂”的方式把蘇杳鏡的人格召進夢里來的,蘇杳鏡雖然不會在這里受傷、死亡,但是如果黎奪錦真的強行關閉夢境,讓她找不到出口,她夢境之外的軀體就只能一直沉睡。</br> 她眼神中逐漸浮出不耐煩,還有一絲狠意。</br> 隱隱察覺到黎奪錦想做什么,蘇杳鏡猛地抬起手扣住黎奪錦的脖子,躍起夾住黎奪錦的腰部,狠狠一個扭轉,利用自己的重量,反身將他壓在了桌上。</br> 黎奪錦后腦狠狠撞在桌面,呼吸依舊灼熱,目光緊緊盯著阿鏡。</br> 蘇杳鏡寸步不讓,伸手在凌亂的桌面上隨便摸到一把用來拆信封的小刀,抵在了黎奪錦眉心。</br> “要留,你自己留。黎奪錦,既然這是你的愿望,不如你現在就死在這里,你死了,還有什么力氣困住我?”</br> “不,不。”黎奪錦瞳孔微微渙散,似乎聽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話,喉中喀喀作響,似乎卡入了什么異物,阻止了呼吸。</br> 他視線失去了聚焦,虛無地盯著上空,一個勁地追問:“阿鏡,你要去哪里?你還沒有原諒我,哪怕我死了,你還是會恨我。”</br> 蘇杳鏡聲音很冷,沒有任何情緒:“恨你?我不會恨,我只是再也不會想起你。”</br> 黎奪錦狠狠怔住,繼而啞聲嘶吼,仿佛野狐在雪原上無聲地哀哀哭泣,但它仍然守著自己的巢穴,哪怕已經氣盡力絕。</br> 蘇杳鏡捏緊小刀,刺向黎奪錦的脖頸。</br> 在穿書世界中,如果主角死亡,世界就會崩塌,但現在黎奪錦已經不是主角,即便是死亡,也不會有任何影響。</br> 更何況,他想要拘住蘇杳鏡的人格,讓蘇杳鏡也跟著他永遠沉眠,蘇杳鏡殺他,也只是為了自保。</br> 黎奪錦猛地用力,舉起手擋住刺下來的刀刃,卻沒有用力反抗,只是護住自己的脖子而已。</br> 他們的動作讓身下的木桌咯吱搖晃,桌上的東西散塌下來,抽屜也被晃開,掉出零散的紙張。</br> 小刀深深扎進黎奪錦的小臂,刀片整個埋了進去,深可見骨。</br> 血流涌了出來,垂落在桌面上。</br> 黎奪錦瞳孔依舊渙散著,喉嚨痙攣地緊縮,擠出幾句斷斷續續的話:“阿鏡,不要殺我,不要……忘了我。”</br> 蘇杳鏡順著那些血液低頭看去,余光瞥見了一張紙。</br> 上面寫的寥寥幾句話,卻引開了蘇杳鏡的目光。</br> 她頓住,忽然伸手拾起那張紙。</br> 那是一份記錄,和其它許多份類似的記錄疊在一起。</br> 上面記載著阿鏡每日的行蹤。</br> 阿鏡知道,在世子府,許多人都被這樣記載著,但她從未去看過自己的記錄,因為她每天做了什么,都會自己跟黎奪錦說,從沒有瞞過黎奪錦任何事,至于會不會被黎奪錦跟蹤記錄,她覺得無所謂。</br> 這是黎奪錦的夢境,這里存有的,一定是他真實記憶中的東西,也就是說,這份記錄,就是當時真實存在的。</br> 那張紙上面寫著</br> “十五日,被宦官追蹤,阿鏡至城中米油店鋪,在倉房邊與不知名人對話。</br> 午時過離開。后少傾,宦官悄至,順跡翻開倉房,捉住一藏匿其中的幼弱少年,將其帶走,放棄追蹤阿鏡。少年身份未知。”</br> 蘇杳鏡倏地愣在當場。</br> 是小鳥。</br> 她一直告訴自己,小鳥應該是主動離開的,因為她到處都找不到小鳥的蹤跡,也沒有人報家中孩子失蹤的消息。</br> 可是,不是。</br> 小鳥是被她引來的壞人捉走的。</br> 是她自顧自地以為,那個追蹤她的宦官,只會針對黎奪錦,針對與朝堂有牽扯之人,可是他卻帶走了無辜的小鳥。</br> 一個年幼的孩子,被那種深不可測的人帶走,會發生什么?</br> 阿鏡一直以為自己問心無愧。</br> 可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她早就犯錯而不自知。</br> 她不僅連累了珠珠,還很有可能害死了小鳥。</br> 若說有罪,她亦是有罪之人。</br> 蘇杳鏡渾身僵住,她手上的動作顫了顫,她沒有辦法再當一個理直氣壯冷靜自持的局外人。</br> 這是阿鏡的心結。</br> 原本,阿鏡已經在世界上消失,可是在看到這份記錄的時候,蘇杳鏡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阿鏡的情緒中,不受控制地切換成了阿鏡的人格。</br> 負疚感如潮涌,將阿鏡整個淹沒。</br> 看見珠珠毫無聲息地躺在何娘子懷中那一幕的窒息感,再次回到了阿鏡身上。</br> 阿鏡心神動搖,整個人的氣力忽然消散殆盡。</br> 她看向黎奪錦,眼神中透出一股灰心的悲哀。</br> 那種灰心如同最后一截也被燒斷的香灰,灰敗而無聲,卻令黎奪錦有一種一切都即將結束,不可挽回的絕望。</br> “黎奪錦,到此為止吧。”</br> 她的語氣和聲調變得平靜,沉默。</br> 黎奪錦的招魂,打擾了蘇杳鏡的平靜和新生活,蘇杳鏡有理由厭恨他。</br> 但是“阿鏡”不會恨他。</br> 只會像蘇杳鏡說的那樣,隨著時間流逝,疲憊地忘記他。</br> 黎奪錦胸膛狠狠地抽了兩下,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眼前的修羅魔女褪去了不可預測、充滿攻擊性的氣息,變成了阿鏡的模樣。</br> 準確地說,是阿鏡死前的模樣。</br> 如同一朵潔白無瑕的小花落在雪地里,被細雪一點點淹沒,覆蓋。</br> “我沒有騙過你,哪怕是曾經對你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真心的。”</br> “我真心地祝愿你從此心愿得償,再也沒有需要阿鏡替你去完成的執念。愿你再無夢魘,再也不必在輾轉反側時想起阿鏡。”</br> “我只是希望你的世界里,再也沒有阿鏡。”</br> 阿鏡深深地看著他,目光平靜,看起來有種溫柔的錯覺,但再仔細看去,里面又似乎只是悲憫,和帶著生疏的俯視。</br> 如同在佛像面前被凝視。</br> 阿鏡走近了一步,慢慢伸手,動作輕柔地拔下黎奪錦小臂上的小刀。</br> 在阿鏡的凝視下,血液停止外涌,小臂上的傷口迅速地痊愈,這一切當然不現實,因為這里,根本就不是真實的世界。</br> 也根本就是他們不可能留下的世界。</br> 阿鏡抬起手,拇指觸在了黎奪錦的眉心,正如從前她每一次讓黎奪錦安神,給黎奪錦以溫柔心安的心理暗示那樣。</br> 黎奪錦在她手下一動不動地停駐,如同被馴化了的野狐。</br> 每當在這種時候,她所說的字句,都像神奇的咒語,會讓黎奪錦毫無異議地遵從。</br> 她凝視著他,目光如同從前那般清澈、專注,她開口說:“黎奪錦,永遠不要再夢見我。”</br> 夢醒了。</br> 安神香燃到了最后一段,房間里已經被濃郁的香氣充斥。</br> 榻腿精雕細琢著名貴花草、流蘇垂墜在地的大床上,黎奪錦長睫輕微顫動數回,卻許久不愿睜開。</br> 直到眼前除了漆黑,空無一物,黎奪錦才緩緩地睜開雙眸。</br> 眼前是雕花床頂,寂靜的空氣,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他眼前的一切都在躁動、旋轉,此時卻悄然無聲。</br> 他緩緩按住自己的肋骨上方,感受著那里的跳動,它們不再瘋狂地失序,而是恢復了常人的頻率。</br> 阿鏡在夢中,將他從一個的瘋子,變成了與常人無異的普通人。</br> 代價是,拔除了他花費五年才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種下的毒。</br> 他知道他從此以后,再也無法夢見阿鏡。</br> 黎奪錦摁了摁自己的眉心。</br> 夢中阿鏡撫觸過的溫度,似乎還留在上面,又似乎,什么都沒有。</br> 黎奪錦緩緩地坐了起來,麻木地掀開簾帳。</br> 他推開門,走到外間。</br> 灑掃的婢女聽見動靜,連忙進來看他。</br> 看到他的模樣后,婢女愣了一下,接著馬上跑出去叫了蘭貴妃,又叫了醫師。</br> 數位醫師又回到了這間臥房里,重新替黎奪錦把脈,問診。</br> 一個個查過后,面面相覷地互望一眼,從彼此的眼神中確認了什么。</br> 接著面色喜悅地朝黎奪錦、朝蘭貴妃拱手道:“恭喜世子爺,恭喜娘娘,世子爺的身子,總算大安了,脈象平穩,正邪相搏,充盈有力,這是心魔已退,大大好轉了!”</br> 黎弱蘭聞言,面上終于綻出喜色,眼神中也多了幾分光彩。</br> 黎奪錦看著周圍一張張喜氣的面孔,扯了扯唇,無話可說。</br> 只有他知道,自己內心空空蕩蕩。</br> 他被阿鏡剝奪了為阿鏡發瘋的權利,他變成了再平常不過的人。</br> 這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br> 黎奪錦呼吸平穩,神情淡然,如同佛像前循規蹈矩的執燈小僧,一舉一動,不敢違背佛語禪音。</br> 他收起左腕,正要卷下衣袖,視線,卻頓在了自己左手的小臂上。</br> 眾人察覺不出他的異常,只有黎弱蘭覺得他平靜得過分。</br> 黎弱蘭伸手在胞弟肩上按了按,掌心帶著關懷的溫度黎奪錦卻依然如同一潭死水,沒有任何多余反應。</br> 黎弱蘭抿抿唇,想了半晌,終究無話可說。</br> 對她而言,弟弟哪怕是如今這副模樣,也比之前要好出太多。</br> 她不敢奢求,不敢再多說。</br> 人群散去后,黎奪錦遲緩地看了一眼沒有人再進來的門口。</br> 他重新卷起衣袖,在桌上摸出一柄拆信刀。</br> 然后對準左手小臂某個位置,狠狠扎了進去,深可見骨。</br> 黎奪錦拔.出刀,扔在一旁。</br> 血液汩汩流出,這一次,傷口沒有再瞬間愈合。</br> 黎奪錦眼神有了一絲波動,仿佛終于多了一絲活氣。</br> 他伸手去沾流出來的血,放進唇間輕舔,血色照映著他眼角的淚痣,赤勝朱砂。</br> 黎奪錦慢慢扯下衣袖,遮住了那道傷口。</br> 仿佛生怕被誰看去,會將這最后的印記也奪走。</br> 作者有話要說:8.1910:04修文</br> 感謝在2021081800:16:252021081823:53: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9337368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言言47瓶;枕頭怎么墊能夢到美人、neverletmego10瓶;每天都在為別人愛情流2瓶;紂王偏寵妲己妖、艾拉拉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