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索駕馬在林間飛馳,一半心神用來尋找那個所謂謝家小姐的蹤影,一半心神卻在被迫放空。</br> 回憶里的畫面不斷閃過。</br> 他這一輩子生下來便在師父跟前長大,長大后接了師父的班,進了錦衣衛,從沒有見過別的女人,或者說,別的人。</br> 錦衣衛里的都不是人。是陛下的刀。</br> 她是不同的,渾身享盡了富貴養出來的嬌慣。</br> 他原本想不通,怎么會有人被押送途中,還想著去小溪邊踩石子玩,甚至要將自己摔一跤,摔得哇哇大哭,又回來找他,好像要告狀。</br> 他又該替她找誰說理去?</br> 可她似乎不用說理,自個兒哭著哭著又好了,一條焦香入味的烤魚,也能哄得她眉開眼笑,吃得唇角都沾上,饞貓一般。</br> 他還是想不通,郡主府上,難道以前沒有魚吃?</br> 她身邊大約從來不缺仆役,因此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br> 夜里趕不及路,在水邊露營。她沾濕了鞋襪,竟然不懂得要脫下濕鞋,蜷縮著在篝火旁睡去,夢中還冷得發抖。</br> 他或許是看不過眼,伸手替她褪下,那瑩瑩雙足在篝火明滅不定的光里被釉上一層暖光,延伸進腳踝上方,褲腿深處。</br> 這次他想通了。</br> 為何,她寧愿忍著涼,也不愿……</br> 那晚他深夜沒睡,替她烤干了鞋襪,又一只只穿上,才合衣睡著。</br> 后來幾日,他寧愿慢些趕路,也一定要找旅舍來住。</br> 可沿路地帶越來越荒僻,窮山惡水之地多生匪徒,他們被當做獵物盯上,他把她抱在懷里,她摟著他的脖子,他一柄彎刀殺出重圍。</br> 那之后她變得更加黏人。</br> 他不明白。難道她不知道,自己同她之間真正的關系嗎?</br> 并非保護者與被保護者。</br> 而是看守者和囚犯。</br> 按照帝王旨意,他如約將她送去了那座尼姑庵。</br> 佛門清凈,回來的路上,他還在想著,從此以后她便在此地生活,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那般拘束。</br> 這樣的念頭,不僅僅是在回來的路上出現了。</br> 在后來的每一個吃飯喝水練武的間隙,都鉆進他腦海里。</br> 在午夜輾轉忽然醒來時,他伸手抓住殘夢,發現方才夢見的,是她一邊笑意吟吟抱著他的胳膊,一邊驕縱地翹著小下巴,指東指西,要他替她做這做那的樣子。</br> 他去朝上當值,站在陰影角落里,一如以往的一絲不茍。</br> 一個宦官上來呈報,說曾經的郡主趙綿綿,現在法號無滅,已經死在了尼姑庵中。</br> 是被那群老尼虐打致死,死后容顏破碎,身體殘缺,難以下葬。</br> 他懷中的劍咚的一聲砸在了地上。</br> 皇帝看了他一眼。大約是看他臉色慘白,渾身冷汗,以為他因犯錯而害怕,便沒有怪罪。</br> 他聽見皇帝說。</br> 燒了,骨灰壇不必帶回來,灑在林間便是。</br> 林間偶爾有樹蔭遮不住的光,亮得刺眼。</br> 徐長索閉眼勒馬,腦海之中,尖利耳鳴聲不息。</br> -</br> 謝菱會認藥草,這還要得益于第四世當瑤影時,系統發給她的身份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藥女。</br> 蛇毒分許多種,謝菱采了一些應對輕微毒癥的,又采了一些應對危重毒癥的,抱在懷里往來路跑。</br> 回到湖邊,卻發現空無一人,想來大約是碰到御林軍路過,被人搭救。</br> 被救了就好。謝菱想到之前她跟環生約好的,若是在她回來之前,賀柒被人搭救,定會往山腰處的醫帳去,她們便在那里會合。</br> 謝菱轉了個方向,想往醫帳去。</br> 心神放松下來,智商似乎也跟著下降,謝菱亂七八糟地也不知腦袋里在想著什么,竟然被石子絆倒,腳踝處一陣鉆心的疼。</br> 前方傳來一陣人聲,高低錯落,似是幾個年輕男人在交談。</br> 謝菱默默抱緊懷中的藥草,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想往樹后躲躲。</br> 雖然鹿霞山已經封山,除非皇親國戚與簪纓世族不得進入,大約不會有什么歹人,但不管怎樣,還是小心點好。</br> 只不過,那人聲還未曾接近,便停了下來,謝菱察覺一道銳利目光落在自己這邊,顯然是已經發現了她。</br> 謝菱小心地從樹后探出半個腦袋,露出一只眼睛,謹慎地看過去。</br> 心里下意識地一跳。</br> 比尋常人都要高大些的身形,充滿掠奪感的野性雙眼,白衣上的金線是只有皇子才用得的。</br> 三皇子,岑冥翳。</br> 任務對象突然出現在眼前,謝菱當然會心跳加速。</br> 現在要開始走劇情嗎?可是,岑冥翳周圍還有人。</br> 謝菱猶豫之間,岑冥翳已經拋下其余人,走到了她面前。</br> 謝菱嚇了一跳。</br> 說起來,岑冥翳跟其他虐文男主最大的一點不同便是,岑冥翳十分主動。</br> 在之前的幾個世界里,那些男主角哪個不是高高在上,等著卑微的女主去接近討好,然后再賞賜她們一點點溫情。</br> 但岑冥翳不同,他從一開始就是個狗東西,抱著玩樂的心態靠近女主,主動勾引女主,最后拋棄她時,享受扔垃圾的快感。</br> 岑冥翳看著眼前小小的人……跟他比起來,謝菱的身形只能用“小小的”形容。</br> 她似乎只有他身軀一半大小。</br> 她背抵著樹干,他若是再多上前一步,她就會被他的胸膛堵得無處可逃。</br> 岑冥翳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br> 嘴角淺淺勾起,雙手負在身后,十分謙和地低下頭,配合她的身高,似無意地在她耳邊問:“認識我?”</br> 謝菱飛快地抬頭掃了他一眼。</br> 她點點頭,抿起嘴,似是不知如何言語。</br> 第一次與岑冥翳相遇時,岑冥翳出手幫過她,雖然兩人從未說過一句話,但謝菱定然記得他。</br> 說來,這還是岑冥翳跟她說的第一句話。</br> 第二句話是——</br> “既然認得,上一次在國公府,為什么躲著我。”</br> 謝菱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窘迫,又有些羞憤,像是被逼急了的小兔子,明明爪牙并不厲害,偏偏要大著膽子瞪人。</br> 一個家風嚴厲的年輕女子,被人用那種快要將她吞下去的熾烈眼神看著,當然會害怕得躲起來。說不定還會午夜夢回,臉紅心跳。</br> 當然了,蘇杳鏡并不會這樣。</br> 她躲著岑冥翳,只是模擬謝菱這個人物應該有的反應罷了。</br> 可是對謝菱來說,分明是岑冥翳自己的錯,他卻明知故問。</br> 但謝菱作為一個才十六歲的名門之女,當然是說不出這話的,哪怕被他當時的眼神燒得面頰滾燙、心中羞憤,卻也絕對無法直白地當面質問他。</br> 她撇開臉,朝岑冥翳行了一禮,規規矩矩地道:“見過三皇子,三皇子身份尊貴,小女不敢與三皇子攀談。”</br> 她說的話十分古板,聲音卻是天生的軟軟糯糯,聽起來像小貓咕噥,像稚童學大人講話,倒不像那些老學究般討人厭。</br> 三皇子唇角的笑容越來越深。</br> 兩人站得近,幾乎呼吸可聞,謝菱有些緊張,余光瞥過,卻發現之前站在不遠處,與岑冥翳同行的那幾人,不知何時,全都消失不見了。</br> 好家伙,走劇情就趁現在!</br> 蘇杳鏡走過了五個世界,完成了六個劇本,現在也算是有經驗的人士了。</br> 根據她的分析,虐文之所以會成為虐文,是因為它必須有一個轉折節點,在這個節點之前,男主和女主都是逐漸接近,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美好,或者說,有著美好的可能,哪怕這只是假象。</br> 但在這個節點之后,一切都走向分崩離析,丑陋的真實被揭開面目,女主的幻想被狠狠擊碎,而冷酷的男主則絲毫不為所動,像撣灰一樣,將女主抹去。</br> 在之前幾個世界,蘇杳鏡之所以能成功be,條件都是已經完成了以上全部轉折。</br> 現在她是謝菱,要跟岑冥翳be,首先就要接近這個轉折節點。</br> 也就是說,讓岑冥翳獲得他想要的,再讓岑冥翳把她拋棄。</br> 這是最后一個世界。</br> 想到這里,蘇杳鏡就興奮得一陣戰栗。</br> 岑冥翳很好搞。根據劇本,這就是一個精力過剩無所事事的紈绔,又是在火氣過旺的年紀,腦袋里想的無非是那點事。</br> 她只要順著他來就好。</br> 謝菱腳步微動,似乎想要退后一步,跟岑冥翳拉開距離。</br> 可是剛一動,右腳就晃了晃,險些摔倒在地。</br> 一條堅實有力的手臂十分及時地出現在她眼前,讓她搭住,才不至于跌倒。</br> 謝菱抬起頭看他,盈盈眼眸如日光映進清澈湖底,哪怕沒有什么情緒,也顯得無辜。</br> 她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右腳,生怕岑冥翳不明白,還指了下自己腳踝的位置。</br> “好疼。”</br> 岑冥翳的目光果然順著她的手指看去。</br> “扭了?”</br> 謝菱點點頭,臉頰軟軟的,只要抿起嘴就顯得足夠委屈。</br> 岑冥翳輕撩了下衣擺,竟當場單膝跪下去,握住了謝菱的腳踝。</br> 謝菱趕緊配合地倒吸兩口氣,還故意發出吸氣的聲音,以示害怕。</br> 岑冥翳動作只微微頓了下。</br> 接著朝謝菱伸出手:“走不了了,我背你?”</br> 不,其實還走得了,是我騙你的。</br> 按照劇本大綱,要跟岑冥翳走劇情,當然是要盡快增加身體接觸啦,讓他以為“謝菱”已經對他芳心暗許,深深地愛上了他,然后跟他云雨一番。他贏得了賭約,就可以開始走向be了。</br> 至于要如何云雨,當然是用木偶劑,難不成還讓她親身上陣?</br> 謝菱點點頭,正要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岑冥翳卻一個彎腰,將她打橫抱起。</br> 一手托著膝彎,一手托著背部。</br> 謝菱錯愕地看著他,正要掙扎,岑冥翳卻十分有余力地用那只托著背的手輕輕拍撫了下,順毛一般。</br> “不要動,這樣更穩妥。”</br> 他聲音淡淡,說得十分正經,仿佛真是這樣一般。</br> 謝菱也是才意識過來。</br> 若是想要身體接觸,公主抱當然比背要更曖昧,正合她意才是。</br> 謝菱如此想著,就乖乖窩在岑冥翳懷中不再掙扎。</br> 只是身體的潛意識反應依舊控制不住,雙拘謹地放在自己懷里,身體也僵硬著,不大靠近他。</br> 這么一來,公主抱也不像公主抱,反而像岑冥翳把謝菱端在懷里。</br> 往外面走了幾步,岑冥翳開口道:“怕我?”</br> 她被“端”在懷里,岑冥翳一說話,胸膛的微震就傳到謝菱的手臂上。</br> 謝菱忍不住揪了揪衣袖,搖搖頭。</br> 岑冥翳又是一聲輕笑,很低沉愉悅,又似乎帶著幾分縱寵。</br> 手臂邊的震動輕輕的。</br> 謝菱摸了摸鼻尖。</br> “送你去哪?”岑冥翳先是十分懂禮地詢問了一句,然后又接著理直氣壯地推銷起來,“我可以請胡太醫來我帳中,他對跌打損傷,最有研究。”</br> 這就去他帳中?</br> 謝菱雖然確實想加快進度,可這也太快了點。</br> 身為貴女,才剛見幾面就敢在帳篷里與他獨處,三皇子怕不是要覺得她失心瘋了。</br> 謝菱當然要先拒絕一下。</br> 她搖搖頭,細聲細氣道:“我認識的姐姐被蛇咬傷,慌亂之下才走散的。我已經和婢女約好了在醫帳等我,勞煩三皇子將我送去醫帳吧。”</br> 說話間,岑冥翳抱著她走動的步子并未停下,高低錯落的樹枝在旁邊礙了事,謝菱一只腳上的繡鞋被勾住,掉落在地。</br> 岑冥翳身旁,不遠不近跟著的小廝立刻機敏地湊了上來,撿起繡鞋放進岑冥翳手里,又知機地退去一旁。</br> 謝菱腳小,那只鞋頭微微翹起的繡鞋,在岑冥翳的掌中,竟可以完完全全地平放著,如同一只什么玩具一般。</br> 謝菱臉頰略有些緋紅,踢了踢露出羅襪的那只腳,伸手要去拿繡鞋。</br> “給我,我穿上。”</br> 岑冥翳喉頭滾了滾。</br> 低笑著出聲:“遵命。”</br> 說著,就給謝菱轉換了個姿勢,單膝蹲下來,讓她坐在自己膝頭,一手握著她的腳,一手拿著鞋,給她穿鞋。</br> 不對,是“給我,我穿上”,不是“給我穿上”!</br> 謝菱正慌亂間,聽見不遠處一陣馬嘶聲。</br> “三皇子。”</br> 徐長索下馬,單膝跪地,隔著距離朝兩人行禮。</br> 謝菱下意識循聲看過去,看見指揮使臉上怔愣的神情。</br> 他雖是行禮,卻并不標準。</br> 沒有低頭慎視,而是直直地看著岑冥翳替謝菱穿鞋的動作,神色空茫,又復雜。</br> 岑冥翳手腕微抬,寬大的衣袖罩在了謝菱的雙足上。</br> 他警惕地微微瞇眼,盯著指揮使。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