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之聲如鼓點劃過夜空,火把瑩瑩從千家萬戶門口經過。</br> 如此不尋常的熱鬧景象已維系了半月有余，新帝還未登基，可全天下已然在為他徹夜慶祝。</br> 歡欣累積到了一定地步便會轉為緊張,長久的喧鬧,將人的精神緊繃著,像一根拉開后就不再放松的弓弦。</br> 這半個月來，京城中聚眾鬧事的案子逐日增多,這不是個好跡象。</br> 外面喧鬧,左右睡不著，沈瑞宇干脆披衣起身走到桌邊,點亮一豆燈火。</br> 他鼻梁之上已經被掐得發紫,大冷天的，竟然有閉暑征兆,這是因為心頭郁結過重，心神閉塞所致。</br> 沈瑞宇推開窗，夜風冰涼，他深深呼吸一口，才覺得氣息順暢了些。</br> 岑明奕死了,再也沒有人能告訴他謝菱的下落。</br> 這些日子沈瑞宇越來越覺得沉重不堪，并不全是因為朝中看似祥和、實則亂成一團的局勢,更是因為他每時每刻都在增長的不安。</br> 不知為何，他總有種悲哀的念頭時不時冒出來——謝菱是不是已經不在了。</br> 沈瑞宇一邊告誡自己,這一切都是從不安中滋長出來的悲觀，他不能被這種消極的情緒掌控，但卻根本抑制不住這種念頭。</br> 窗外黑壓壓的,一豆燭火只夠照亮沈瑞宇面前桌上的一份文書,照不穿更深的黑夜。</br> 一個布包咚的一聲被扔在窗沿,沈瑞宇警醒地抬頭去看時，窗外已經再無人影。</br> 那布包里的東西看形狀不像什么危險之物，沈瑞宇扯過來，解開看了看。</br> 過了一會兒，沈瑞宇站起身點燃一旁的油燈，又把窗戶合上，才仔細翻看起來。</br> 第二日，結束休沐的沈瑞宇去了早朝。</br> 四皇子如今雖然依舊是代掌東宮的身份，但上朝批奏章等一應事務，已完全由他接手，跟皇帝無異。</br> 有幾個溜須拍馬的，好幾次在四皇子面前故意將“殿下”說錯成“陛下”，再裝作自己打自己的嘴，說是口誤。</br> 倒是把四皇子哄得很是高興。</br> 只是先皇死得突然，又是被皇子弒父，如此情形按照大金祖例，三月之內不得立新皇，因此四皇子的“吉日”才久久被拖延著。</br> 沈瑞宇站在階下，隔著冠冕注視著四皇子。</br> 他和其余朝臣一同行禮朝拜，眼神中卻并無尊敬。</br> 早朝散去后，沈瑞宇卻沒有立刻出宮，而是朝著藏書閣走。</br> 昨日那個布包里的信中，便是約他在此相見。</br> 藏書閣向來清凈寥落，只有幾個青衣的掃地小廝低著頭在走來走去。</br> 沈瑞宇上了二層，在一扇雕著蓮花的窗邊站定，又深深吸進一口冷氣進胸膛，才勉強趕走眼前的陰翳。</br> 沒過多久，身后輕輕腳步聲靠近。</br> 一個青衣小廝站在了沈瑞宇身后，眉眼修長，低聲說：“沈大人，我來了，您不必回頭。”</br> 沈瑞宇頓了頓，停在原地。</br> 他們的談話很簡短，等把所有經過都厘清，也只花去了半柱香的時間。</br> 沈瑞宇抿唇問了一句：“可有確鑿證據？”</br> “都有。只待沈大人令下，即可送來與沈大人過目。”</br> “不必了。”沈瑞宇道，“茲事體大，動作越少越好。”</br> 他頓了頓：“我信你們。”</br> 青衣小廝深深地拜下去，含著恭謹與感激：“謝沈大人。”</br> “你們的主子，是三皇子罷？”沈瑞宇唇瓣有些微顫，問道，“他是否留下關于謝姑娘的信息？”</br> “這……”青衣小廝頓在原地，一陣沉默后，再開口時話音有些哽咽，腰也彎得越發佝僂，“主子走得突然，什么話也不曾留下。”</br> 沈瑞宇眼神晦暗下來。</br> 如今其實朝中的事他都已經不在意了，之所以還會愿意摻合進來，愿意到藏書閣會面，只是因為寄望于三皇子還留有后手，或許能探聽到謝菱的消息。</br> 青衣小廝悄悄離開，沈瑞宇終究按捺不住，長嘆一聲，亦轉身離開。</br> 經過兩排書架之間時，沈瑞宇的腳步驟然頓住，眼瞳微震，看向角落深處。</br> 隱藏在書架暗處的地方，臥坐著一個人。</br> 沈瑞宇第一反應，是有人跟蹤他。</br> 但看清了那人面容，卻又懷疑起自己的這個猜測。</br> 只因那人是原先的錦衣衛指揮使，徐長索。</br> 宮城大亂那日，徐長索殺了燕嶺都督，也就是原先的指揮使、徐長索的師父，宮中對他發了急捕令，搜查至今。</br>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弒殺師父的孽徒已經逃往了宮外，卻沒想到他竟躲在這里。</br> 沈瑞宇瞇了瞇眼眸，心中沉靜下來。</br> 這徐長索身上的官司比他還要重，哪怕是被徐長索跟蹤又如何？構不成威脅。</br> 沈瑞宇想了想，不僅沒有避開，反而走上前。</br> 徐長索一身玄衣，如同一片陰影一般倒在書架下，胡子拉碴，眼神死寂，看來已經不知道在這兒待了多少時日。</br> 若不是沈瑞宇趕巧在此與青衣人會面，定不會有人在如此隱秘之處發現他。</br> “徐指使。”</br> 沈瑞宇對這人并無惡劣印象，因此仍用敬稱。</br> 徐長索撩動眼皮，看了沈瑞宇一眼。</br> 似是看清了人，徐長索一雙黑眸頓了頓，又緩緩移開，絲毫不對他感興趣。</br> 既然他們都并不打算干涉彼此，沈瑞宇也不想再逗留。</br> 剛要提步離開，身后徐長索卻喑啞地開了口。</br> “你在找她么。”</br> 這個她，沒有說明，沈瑞宇卻立刻反應了過來。</br> 如今值得他尋找的，也只有那一人。</br> 沈瑞宇倏然扭頭，看向徐長索。</br> 徐長索為何會知曉？</br> 徐長索在陰影中偏過頭來看他，觀他面色，便扯了扯唇笑笑。</br> 謝菱住在宮中時，他曾無數次注視過謝菱的院落，自然知道這位大理寺卿也是謝菱的熟人。</br> 只是，他花費再多心思，最后也還是讓謝菱不知所蹤。</br> 他一直靠在書架后發呆，沈瑞宇和青衣人的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的大理寺卿同他有著一樣的苦惱。</br> 謝菱不見了，而他們都找不到她。</br> “你也……？”沈瑞宇話未說完，卻被徐長索打斷。</br> “接下來你準備做什么呢。”徐長索沒有看他，目光只是盯著書柜間虛無的黑暗。</br> 他們找不到謝菱。</br>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郡主死了，他懊悔不已，可他也明白懊悔并無用處。</br> 后來郡主以謝菱的身份重新出現，他以為這是給了自己贖罪和挽回的機會，最后卻發現，這個機會與他無關。</br> 謝菱對他絲毫不感興趣，不愿意提及他們的過往，也不愿意再次聆聽他的心意。</br> 她找到了新的可供依靠的人，而那人的確能給她提供比他更好的保護和照顧。</br> 她重生了，身邊已經有了更好的人。</br> 他的位置，已經被完美替代了。</br> 她回來，并不是為了他。他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了意義。</br> 那他能做什么呢？</br> 他也已經復了仇，完成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目標，現在他的人生變得空蕩而虛無。</br> 從記事開始，他的人生就是一個錯誤，好似從來沒有被人祝福過。</br> ……不。</br> 曾經也有人衷心地為他祈愿。</br> 不惜被他誤會，為他隱瞞觸手可及的真相，直到最后也不忍打破他的美好幻境。</br> 謝菱沒有給他留下只言片語，但郡主卻早已給他指引過未來，如果他遵照執行，郡主給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活得幸福。</br> 徐長索伸手捂住半邊面容，將痛苦的嘆息掩藏在掌心之中。</br> 徐長索問完那句話后，沈瑞宇沒有立刻回答。</br> 他沒有立刻明白過來徐長索這句問話的含義，正在思索之間，卻見徐長索沉默地站了起來。</br> 徐長索向他走近，沈瑞宇才發現他衣襟上還有殘留血污。</br> 兩人擦肩而過。</br> 沈瑞宇不自禁問：“你呢？你要去做什么。”</br> 外面一片歌舞升平，所有人都在為新皇期待雀躍。</br> 而他們，一個是新皇的背叛者，一個是犯了五逆殺了師父的人，都無法正大光明走在當前的陽光下。</br> 徐長索要去做什么？</br> 他沈瑞宇又該去做什么？</br> 徐長索無意義地輕輕彎了彎唇。</br> 沈瑞宇也是和他一樣的失敗者，面對沈瑞宇，他甚至激不起去嫉妒憤怒的力氣，只有一種看到另一個可悲之人的荒涼。</br> “去做曾經差點就要答應她的事。”</br> 徐長索邁開步子走遠，沈瑞宇有片刻愣神。</br> 沒有人知道大理寺卿曾在藏書閣見過如今宮中頭號緝拿的罪犯，也沒有人再能知道徐長索的去向。</br> 此后只過了短短五日，宮中再次翻天覆地。</br> 四皇子的旗倒了。</br> 平遠王世子率領北部將士變戈，重重包圍住京城。</br> 四皇子原先召集的軍隊在大金都城駐扎了半月，這半月里，京城的繁華早已迷亂了他們的雙眼，軟弱了他們的心志，被包圍后，竟絲毫沒有反抗余地。</br> 這只是開端。</br> 四皇子被困，朝中群臣卻沒有停下口誅筆伐，將平遠王世子罵得狗血淋頭，若是文字能做刀劍，平遠王世子此時已經片甲不留。</br> 但很快，大理寺卿帶著確鑿證據，在祭壇上對著天地，公開審判四皇子的罪孽。</br> 設計屠殺八皇子，殺害童男童女私建高樓，殺先帝栽贓手足，關押三皇子殘害致死……</br> 樁樁件件，隨意挑出一個，都能將傳言中高風亮節的四皇子拍死在泥坑之中。</br> 四皇子被徹底趕下皇座。</br> 平遠王世子也聲稱自己并未謀反，他的親姐，蘭貴妃腹中還有先皇的遺腹子就在前幾日已經平安出世，皇權將會由這個皇子繼承。</br> 經過了半個月的等待，這場皇朝的爭斗，最終結果與岑冥翳死前的盤算別無二致。</br> 蘭貴妃得了封號蘭頤太后，下旨召封平遠王世子襲承平遠王稱號。</br> 蘭頤太后與平遠王一同佐政，這一次的大金都城，才終于徹底平穩下來。</br> 前塵往事盡皆翻過，沒有人再去追查前任指揮使的死因，也沒有人知道徐長索的下落。</br> 青莊的竹林深處，多出了一戶年輕人家。</br> 他沉默寡言，雙眸濃黑，獨自一人在此定居，過得極其樸素，也從不與人交際來往，只是偶爾會不惜走很遠的路，去集市上買一只燒雞。</br> 新朝已定，大理寺卿前來請辭。</br> 辭去官職后，沈瑞宇背著一把琵琶，一卷古詩，踏遍大金的萬水千山。</br> 他給自己取了個新名稱尋鈴先生，每到一處風景別致之地，都會留下一篇或文字雋永優美、或觀察鞭辟入里的游記，供他人欣賞傳閱。</br> 他的游記極受歡迎，看過了他的文字，便好似自己也親臨其境，感受過同樣的美好一般。</br> 眾人爭相將他的游記裝印成冊，請他撰寫序言，他永遠只寫同樣的一句話——</br> “將余生，盡獻于我的不世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