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鳴頗為震驚:“他這是在干什么?表演型人格?”
沒人為他解答。
監控畫面里的江照林愣了幾秒,隨后也問出了類似的問題:“你干啥啊?表演節目來了?”
丁陽仍虎視眈眈看著他,疑惑問道:“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
他的姿態乃至語氣,渾然與女人無異。而更讓眾人驚奇的是,他眼中的那種陌生與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煩躁完全不是演出來的,任何資歷豐富的刑警都不能從中看出一絲一毫的偽裝,就好像丁陽這個人還保留著皮囊,內里卻完完全全被替換了一般。
江照林勉強壓下心中翻涌的波濤,沉靜地問他:“我向你做過自我介紹的,你不記得了嗎?我叫江照林,是名刑警。”
丁陽一瞬間警惕起來,“我在警局?”
江照林道:“是,你在警局。”
他憤怒起來,質問他:“你們憑什么抓我?”
“丁陽,你涉嫌參與‘浪潮美食街’的兇殺案,死者王晨輝……”
“我說了我不是丁陽!我才不是那個膽小鬼!”他雙手捂住耳朵,大聲反駁江照林的上一句,卻更不想聽與王晨輝三個字有關的下一句。
江照林頓了頓,抬頭看了眼攝像頭,才繼續道:“你真的是丁晴?”
他不耐煩道:“我當然是丁晴。”
“好,丁晴,坐回你的座位上,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丁陽睨他一眼,確定他不會再上前,這才扶著椅子腿重新站起來坐好。江照林注意到他拖動座椅完畢后做了個挽發的手勢,食指與拇指并攏著從而后滑過。
“丁晴,說一下你的性別、年齡、籍貫。”
“女,34歲,老家不記得在哪里,我是孤兒,就算是平田縣吧。”
“你和丁陽是什么關系?”
“他是我哥哥,不過……”
“不過什么?”
他忽然瞇了瞇眼,口吻不善:“我為什么要和你說這些?”
江照林被他的目光盯得遍體泛寒,他從來沒有被人用這種嫌惡的眼神看過。
緩了緩,他道:“好。那你告訴我丁陽現在還好嗎?”
他說:“他剛才嚇昏過去了。”
剛才,指的是看到王晨輝死狀照片的那會兒。丁陽對王晨輝心有怨恨,自己也坦白說過對他的死心無波瀾,甚至有那么點幸災樂禍。但當他親眼目睹對方的尸體,還是免不了心生恐懼,既是對這個曾欺凌自己的人發自心底的害怕,也是對他居然就這么死了的茫然。
江照林問道:“那他人在哪里?”
他凝眉看了他一眼,指尖點了點自己的胸膛:“現在,他很安全。”
江照林丟下話讓他等待,拎著傻了眼的戴琳出門,匆匆給謝輕非打了電話。
畫面切回現在時刻,丁陽一個人在桌前等待,他的耐心變得極差,時不時要朝門口看去。手邊的紙杯杯口被咬出一排排齒印,等到水都喝完了,他左掌攥著杯身,將其捏成皺巴巴的一團。
江照林問道:“謝隊,你看這情況……”
謝輕非道:“丁晴脾氣是不大好。”
江照林意外道:“你真信這小子?這種離奇的鬼話,沒準兒是他為了逃避罪責在裝瘋賣傻。”
席鳴道:“我同意江哥說的,他倒不如咬死了說自己是失憶不記事兒,這算什么?人格分裂?”
“嗯。”有人應和了一聲。席鳴轉頭看去,發現他哥正若有所思地盯著監控畫面出神,注意到眾人集聚在他身上的目光后,衛騁笑了笑,說,“人格分裂是精神層面的解離,丁陽這種的,是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
謝輕非道:“多重人格?”
衛騁贊嘆地看了她一眼:“是這個意思。”
接著道:“你之前問我分離性遺忘的相關癥狀,當時我說這些癥狀能預示后期PTSD的發生,同樣的,這也是多重人格的核心癥狀之一。”
席鳴疑惑道:“和人格分裂有什么不同?”
衛騁道:“多重人格是指一個人擁有兩個或以上不同人格,每個人格都是有獨立身份、特質、乃至生活經歷的不同存在,彼此間也未必能意識到另一方的存在。”
哪怕衛騁專業在此,他累計接觸過的病患加起來,其中都未有出現過多重人格患者。在認知上這雖不算新奇,但親眼見到活生生的案例還是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席鳴當然覺得驚奇:“原來傳說中的‘奪舍’真的存在啊。”
謝輕非道:“丁陽母親去世后,同學對他的欺凌程度達到了頂峰,他是在這段時間‘撿’到的丁晴,當年他9歲。這一時期內他和這個‘妹妹’一同生活,少和外人親近。而同一年,他受到了侵犯,住院期間情緒起落巨大,照料他的人說他好像變了個人。他是這時候才變的嗎?不對,早前就已經不一樣了。”
“一個女性兇手。”謝輕非自言自語,眉間隱隱含著興奮,好像一切都豁然開朗,“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把丁陽性情改變時的那段監控錄像反復播放觀察,從他的細微表情和每一個小動作中摳細節,不知疲倦。
衛騁皺著眉,低聲問席鳴:“她平時也這樣?”
席鳴摸摸后腦勺,還是江照林多了個心眼兒,對衛騁道:“衛醫生,謝隊她每次梳理線索尋找真相的時候,都會有些……忘我。”
又并非只是忘我,她享受的是抽絲剝繭,理清脈絡,從而獲得真相的過程。她喜歡這種解謎揭秘的感覺,并從中汲取成就感。她對“第一”的追求從來沒有因為走入社會、脫離應試而減淡,只是換了種方式。
衛騁心里一瞬緊繃,凝望著謝輕非來回走動的身影,再一望時鐘,已經是夜里九點多了。
片刻,謝輕非回頭,雙眼明亮毫無疲態,“席鳴衛騁跟我進去,老江催一下程不渝。”
說罷率先大步跨了出去,意氣高昂的。
衛騁走在最后,偏頭時無意看到一直站在角落沒吭聲的戴琳。他聽席鳴說,這小姑娘是分局里的網絡技術天才,就是很怕人,恨不得自己會隱身。
戴琳見所有人都有事要忙,滿含希冀地探了下脖子,等了半天沒聽到謝輕非給自己分配任務,又懨懨地縮了回去。
席鳴在外頭催了一聲,衛騁道:“來了。”
他轉身離開,清晰地聽到戴琳在他出門后松了一口氣。
丁晴看到門重新被打開,進來的卻是三張陌生的面孔,其中還有兩個男人,她不由自主地皺了皺鼻頭。
她沖謝輕非道:“我什么時候能回去?”
謝輕非溫和地打量著她,開口道:“別害怕,這里沒有人會傷害你。”
丁晴嗤笑了一聲。
丁晴身上半點丁陽的和煦都沒有,像只小刺猬。她的戒心很強,與謝輕非對話的同時也不忘時不時掃過兩側坐著的衛騁和席鳴,目露厭惡,不加遮掩。
席鳴自詡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上到老爺老太下到小屁孩,很少遇到不喜歡他的人,當即有些不高興:“你干嘛這么看著我?”
丁晴說:“男人真惡心。”
席鳴:“……”
他不服氣道:“你自己不也是個男人?那你也惡心咯。”
丁晴說:“丁陽是男人,可我不是。”
席鳴不以為然:“你和丁陽不就是同一個人嗎?”
丁晴突然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從來就不一樣,我只是暫時住在他這里,總有一天我會……”
她驟然收聲,悶悶地瞥了謝輕非一眼。
她很聰明,看得出來不管是剛才還是現在,話語分量最重的是面前這個女人。她沒有和她接觸的經歷,但對方身上沒有其他警察那種讓她討厭的氣息。大概是因為這個警察長得漂亮,又是女人,讓她愿意卸下防備。
謝輕非聽完她的話,問道:“丁陽知道你……住在他這里嗎?”
丁晴盯著她沒說話。
謝輕非問道:“你和他當年發生了什么?”
丁晴依然抿緊著唇。
謝輕非緩聲道:“我知道你們兩個過去經歷的事情,我們已經向李老師打聽過了。李老師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們住院,是她在一旁照顧著。”
丁晴的神色果然緩和了不少,她記得那個溫和的女老師。
于是她哼聲道:“丁陽這個膽小鬼,被欺負了總不敢還手。那些人擠兌他,罵他是‘娘娘腔’,說他是個沒爹的野種,他一聲都不吭,真是個廢物。我被那些人吵醒,等他們走了,我就陪著丁陽。”
七歲不到的小姑娘拭去臉上的淚水,忿忿不平道:“你怎么不還手呀!你怎么任由他們欺負呀!”
丁陽怔然抬頭,“你是誰?”
她愣了愣,煩惱道:“我也不記得我是誰,醒過來就在這里了,還看到你被人揍!”
丁陽嘆了口氣:“你別管了,快點回家去吧。”
“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我沒有家。”小姑娘不肯走,她只知道他是她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我跟著你吧?”
丁陽本來想拒絕的,但是聽她說自己沒有家時心中觸動,最終也沒有丟下她一個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你給我取一個名字吧?”
“我叫丁陽,你就……叫丁晴吧。”
“我就叫丁晴。”
“你以后不要一個人出門。”
“那些人還會再來找你麻煩嗎?”
“會。”
“你為什么不反抗呢?!”
“……”
“別人欺負你,你要反抗的呀!”
“……”
該話題爭吵無果,丁陽放學回來,依然會帶著被欺負落下的痕跡,丁晴就更生氣,與他爭吵,吵得厲害了驚動樓上樓下。遇到鄰居敲門問情況,丁陽再去道歉,保證不再和妹妹生氣。
他這副軟柿子做派丁晴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待在家里讓他一個人跑出去,于是某天出門時,她假意和他告別,實則悄悄跟了過去。
這天后來成了她終生難以忘懷的噩夢。她看到一個瘦弱猥瑣的男人鉗制住丁陽,他比王晨輝那些人高大多了,是個實實在在的大人,他的身上散發著酸澀的汗臭,焦黃的牙齒像沾著黏土的釘耙,還有他惡心的東西。
丁晴拼命叫喊,想要去救丁陽,但是她的力氣實在太小太微弱了,丁陽不讓她出來。
后來那個人終于走了,丁陽絕望地昏死過去,丁晴終于能夠出來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哪里都很痛,污濁的東西黏在身上,又臭又惡心,可她想擦拭時連手都抬不起來。
她于是也睡著了,再醒來時面前全是陌生人,有穿白大褂的,還有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的其他面孔。她感到非常害怕,急忙去叫丁陽,丁陽已經睡了好久了。她叫不醒他,又怕這些人會傷害她,豎起利刺趕他們走。
丁陽總算醒了,丁晴嗚哇大哭,和他說自己心里有多害怕。但她發現丁陽變得格外沉默寡言,時常一個人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突然記起,丁陽是有媽媽的,他原本有個親人。那些相處的畫面一下子全涌進她的腦海里,她看著一幕幕過往從眼前滑過,明白丁陽是想媽媽了。
他們在李老師的照料下養好了身體,總算能夠回家。
丁晴發覺丁陽徹底變了,說不上來到底哪里不一樣。
丁陽在壞人欺負他們的時候保護了她,丁晴覺得自己也應該擋在他前面。可他們性格到底不合,又一次產生了巨大的分歧。
這一次,丁陽沒有同她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