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輕非苦笑道:“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他那么信任我,我卻連救他都做不到,我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師父。”
衛騁記錄到一半聽她這么說,道:“謝輕非,你以前從不說這樣的話。”
謝輕非道:“因為我以前沒遇到過做不成的事,自然不覺得世上有任何能消磨我自信心的東西,事實證明我確實太自大了,我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生死面前,什么都改變不了。”
她一個從小眾星捧月的天之嬌女,事事爭強好勝,從不輕易退縮,自信向來刻在骨子里。卻發現有很多事情并非一己之能可以改變,這種現實的落差才最打擊人。可她又早就養成了盡其在我的責任心,所有的磨折都會讓她心生自責,覺得“都是我不夠強大”。
衛騁眸光閃了閃,溫聲道:“我明白,我很理解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可是趙警官并不這樣覺得。他崇拜你,希望跟隨你,是因為他看到了你的能力。一個獨立人格經由自己的理性判斷認定你是值得信任并追隨的人,并不需要你自己覺得自己配不配。謝輕非,作為警察,你應該了解他的。在任務途中會遇到困難甚至死亡威脅,他會害怕,但絕不會退縮和后悔,這才是他想向你證明的。”
謝輕非一陣恍惚,想起當年臨行前領取槍支時趙景明趁機找她說的話。
他說隊長,這次任務會很危險,我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心里還有點發怵呢。
謝輕非打趣著問他是不是怕了,他說,怕也有一點,可我是警察呀,能盡力,怎樣都是光榮的。
但他運氣不好,職業生涯剛剛邁入正軌,便已成了一方冷冰冰的墓碑。
“你沒有經歷過,又怎么會明白?”
謝輕非虛虛說了聲,把頭埋在膝蓋上,雙手擋住了整張臉。
能夠開口說出這件事對她已是不易,比之費力去遺忘去逃避的凌遲之痛,這種讓痛苦徹底袒露的感覺……似乎讓她前所未有地松了口氣,肩膀上的分量都好像輕了許多。
衛騁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頭發,到半空停頓了一下,握成拳收了回來。他翻動紙頁,筆尖在紙面上劃出沙沙輕響,等謝輕非背脊聳動,終于抬起頭時,他背過身去沒看她的臉。
首次心理干預以建立信任為主,時間用不著太長。謝輕非本就不會懷疑衛騁的專業能力,加上丟臉丟到底,有種破罐子破摔的隨意,也沒什么放不開,交談還算成功。
醫患關系既已中止,他們卻還有一層其他關系在。
謝輕非對著衛騁的后腦勺一陣詫異,不知道他現在怎么這么識相了。如果她沒猜錯,衛騁該是知道她會難過乃至失態,才特意不看她,免得她覺得難堪的。
遇上自己突然暈倒,送她來醫院時還知道不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在席鳴提及父母之事,又開口將人支開,再到現在。衛騁是了解她好強的性格,他自己也把這稱為她死要面子的矯情病,但他會去迎合體貼她,卻是謝輕非想不到的。按理他不應該把自己的弱點宣揚得天下皆知,伙同其他人一起來嘲笑她嗎?難道當了醫生之后真的能懷抱一顆仁心,連對待死對頭也更溫柔了嗎?
謝輕非驀地感覺他指不定憋著什么壞,最多最多是因為職業道德限制,不好輕易捉弄她罷了。
下一刻衛騁就若無其事地問道:“你現在還和以前一樣怕黑嗎?”
謝輕非愣了一下,下意識否定:“沒有,不怕。”
衛騁道:“但一個人在封閉暗室待久了,也會難受是不是?”
謝輕非抿抿唇,腦海里浮現的還是當時的畫面。她煩躁地扯扯頭發,不大愿意承認,但衛騁看到她這樣的表現也心知肚明。
默了會兒,他問:“你的同事們都不知道這件事嗎?”
謝輕非道:“這有什么值得大肆宣揚的,我也沒因此耽誤工作。”
衛騁聲音有些嚴厲:“你就非要這么……”
謝輕非仰起頭:“什么?”
衛騁眸光中無端帶著一絲慍怒,“你工作性質特殊,這種事怎么可以不向身邊人報備?萬一……”他盯了她半晌,搖搖頭,“算了,不愿意就算了。”
謝輕非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眨眨眼看他整理資料的背影,突然道:“衛騁,你到底在氣什么?”
衛騁道:“我沒有。”
謝輕非道:“你有。”
衛騁輕哂:“謝輕非,你這么了解我啊?”
他一陰陽怪氣,謝輕非又不開心:“到底我是醫生你是醫生,還需要我開解你,哄你高興?”
衛騁居高臨下站在病床前,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她略顯病容的一張臉,難得沒跟她嗆下去。他一襲白大褂,不和顏悅色時顯得很有壓迫感,謝輕非擰起眉:“衛騁……”
衛騁搶先道:“你同事說曾經帶你配過藥,你從來沒吃是不是?”
謝輕非睜大了眼睛,心想他怎么知道。
衛騁道:“臨床上SSRIs對于治療PTSD效果是不錯的,你不該在這種事上任性。失眠并不好受。”
“聽沒聽見我說話?”衛騁見她遲遲不做回答,催了一聲。
謝輕非還是不開口,她不喜歡別人用這種態度和她說話,尤其對方是衛騁,更容易讓她想起些不美好的回憶,白白低了他一頭似的。但她看著衛騁胸口的工作牌出神,回想方才交談時他溫柔又耐心的語氣,心中又頗有些怪異的滋味。
怪異到她突然不想和他吵嘴了。
衛騁有些懊惱自己的失控,但看她糾結的表情并不像生他的氣。
思忖片刻,他忽然壓低聲音彎腰湊到她面前:“謝輕非,你是不是有點崇拜我了?”
謝輕非驚愕地推開他,矢口否認:“你臆想癥?你有什么值得我崇拜的地方?”
衛騁沒做力,被她推得后退了好幾步,順勢靠在墻邊笑道:“你那種眼神看我容易讓我誤會。”
謝輕非不愿承認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她只是覺得作為旗鼓相當的對手,欣賞對方也是一種正常流露的情緒。她可以欣賞衛騁的能力,但衛騁不能因為她的欣賞而順桿子往上爬孔雀開屏。
“行了,不逗你了。”衛騁見好就收,“我們科室可沒病房,你這間還是趕上人家科室不忙,我厚著臉皮借來的,要沒事就回去吧。那案子不還等著你破呢嗎?謝警官。”
謝輕非確實已經沒有大礙,不用他說她也打算回局里。起身時她隨口問:“你剛才在程不渝面前說得那么嚴重,我還以為我短期內都不能工作了。”
衛騁聽到程不渝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曖昧地沖她笑:“我那不是想快點把他攆走,免得他打擾咱們的二人世界么。”
謝輕非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最終也沒什么難聽的話。
衛騁意外地挑起眉,跟在她身后:“你這是什么表情?”
謝輕非自覺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和衛騁的過往暫且不提,他這回確實對她有恩,便正色道:“還沒來得及說,今天……謝謝你。”
衛騁怔了下,又笑:“什么?我沒聽清。”
謝輕非也忍不住莞爾:“沒聽清就算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別這么小氣啊謝警官,”衛騁拖長了腔調,故意道,“你人還落我手里呢,往后日子還長,多念著我點好,別老為小時候那點破事兒記恨我了唄。”
謝輕非正欲開口,說她可不是在和他一笑泯恩仇,腦子里忽然閃過些靈光,立刻問道:“你接觸的一些精神醫學疾病的臨床反應里,有沒有哪種癥狀會導致患者記憶混亂或者失去記憶?”
衛騁一愣,緊張道:“為什么這么問?你……”
“不是我,”謝輕非道,“因為過度排斥創傷事件導致意識出現問題,無法正確認知外界的信息,丟失相關記憶……這種情況有沒有?”
衛騁回答道:“有的。你說的是分離性癥狀,與童年創傷關系比較大,我只知道些理論,卻沒接觸過實際病例。”
童年創傷么。
謝輕非心頭一緊:“繼續說。”
“如你所說,分離癥狀下的遺忘,產生原因是個體的自我防御,基本表現在將特定記憶從意識層面驅逐,使得自己忘記傷痛。這種癥狀到最后,就大概率會發展成為創傷后應激障礙。”
謝輕非喃喃道:“所以說,丁陽否認自己與王晨輝的死有關,之所以不像在說謊,是因為他壓根兒不記得這回事,不存在理虧的情況。而且丁陽自己也說了,他記性不好。”
衛騁將她的碎碎念聽了個七八成,無語道:“我說謝警官,你這還住院呢,我跟你說病情你還能推己及人……”
謝輕非道:“我說了,我沒事。”
衛騁道:“我也說了,你說的不算。”
謝輕非還待反駁,電話鈴急促響起。
江照林在那頭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說道:“謝隊,丁陽出事了。”
謝輕非道:“出什么事了?”
江照林遲疑著,說:“三言兩語說不清,你還是親自回來看看吧。”
謝輕非立馬就要走,兩步之后又頓在原地,回頭問衛騁:“你現在有空嗎?”
衛騁道:“有啊。”
謝輕非道:“能不能和我回趟局里,幫我個忙?”
“行啊,”衛騁壓根兒沒思考,手指搭在白大褂的紐扣上,邊解開邊說,“幫你的忙,是我的榮幸。”
他修長的手指將白大褂的扣子一粒粒挑開,像皚皚白雪逐漸消融,露出內里的昳麗風景。謝輕非有那么一個瞬間覺得,他要真私下里這么穿給她看,好像是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