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就算是幻覺,我現在已開始感覺到一種熱望的鼓舞,最后終于在心靈深處形成了一個堅定不移且孤注一擲的決心,那就是我不再甘愿被奴役。
——《威廉·威爾遜》
高速加油站旁,值守的夜班加油員正支著下巴打瞌睡,一盞車燈驀地從道閘桿方向照來。
謝輕非找了塊空地停車,提著工具箱繞到車前,借著路燈的橘光打開車前蓋鼓搗了一通,沒法,舉著臟兮兮的雙手過去向加油員求助:“你好,導航上說你們這兒有汽車修理服務?”
加油員昏昏欲睡中被驚醒,揉著眼皮飛快打量了她幾眼。這客人無疑是個美人,身材高挑修長,五官明艷張揚,鼻尖一點小小的美人痣。她的頭發大概是下車前臨時挽的,用根黑色簽字筆固定住,額前凌亂的碎發給她增添了種落拓的瀟灑。她的穿著也簡單干練,軍綠色工字背心,下擺收進工裝褲腰上扎的棕色皮帶內,皮靴上還帶著未及擦拭的塵土,舉手投足間輕易就可看出雷厲風行的作派。
這么個一看就很有故事的女人,態度卻很隨和,加油員的職業化標準微笑也本著愛美之心帶上了幾分真誠:“實在是不巧,修車師傅半個鐘頭前就回去了。”
謝輕非一看手表,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光影在她面上流轉,加油員出神了好一會兒才訕訕錯開目光,“抱歉,如果還有其他需求盡管開口。對了,洗手池在那里。”
謝輕非禮貌一笑,輕聲說著謝謝,然后走到水池旁沖洗自己油污的十指。
這時又有車輛駛進來,徑直開到了寫著“95”的加油機旁邊,加油員連忙跑了過去。
謝輕非隨意一偏頭,只看到黑色牧馬人高大的車頭,以及撐在車窗上的肌肉線條十分漂亮的手臂。
她很快收回目光,往手心里按了兩泵洗手液,控制不住職業病地暗想:單身男性,年齡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家境富裕,無業或自由職業,愛好長距離自駕出游。
腦子里隨意過了這段看到的信息,她又著眼于自己眼下的困境,掏出手機打算給同事打個電話,鈴聲卻先一步急促地響了起來。
兩分鐘后,謝輕非走到牧馬人旁邊,敲敲車玻璃,順手從兜里摸出個皮面的本兒。
加油員手頭還握著加油槍,定睛看完后不禁一顫,頓時神經緊繃起來。
謝輕非先沖她安慰一笑,繼而向車內人解釋道:“你好,警察辦案,需要征用一下你的車。”她說時有些難為情,為了證明自己確實事出有因,又將貼有她照片,寫著姓名與警號的證件往里送了送,語氣不容商量,“我的車出了點問題,附近找不到可以維修的地方。事出緊急……麻煩你了。”
加油員得知她不是半夜蹲點攔車追逃犯的,明顯松了口氣,道:“這里確實打不到車。警官,您可真嚇了我一跳呢。”
第一眼見謝輕非的人,絕不會將她與警察這個職業掛上鉤。可一旦得知這個事實,便覺得除此以外再沒有更合適的可能。
肅然的氣氛被加油員一句話打破,車里始終沒說話的男人這時也跟著笑了一聲,探身過來親手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不麻煩,上來吧。”
他把燈光打開,面容也被照得清晰了許多。烏黑的頭發飛蓬一般自棒球帽內伸出來,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夜視偏光眼鏡,下巴上綴著久未打理的青青的胡渣,雙唇被頭頂照射下來的琥珀色光澤暈染得柔和飽滿。
即便看不到全貌也能猜到他長得頗為英俊。
謝輕非短暫地與他打了照面,只莫名覺得他的聲音有些耳熟,卻不是最近生活中聽過的。念著事急她也沒多想,道謝后直接上車。
門一落鎖,空間內只剩下他們兩個陌生人,距離拉得更近了。謝輕非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香水殘余的尾調——潘海利根琴酒,是她喜歡的味道。
發動后,車上放的音樂是《The Sound of Slience》,謝輕非心頭微動,感嘆又一次和他志同道合。
只幾秒的分神,她打消無關念頭,說:“我要去一趟‘浪潮美食街’。”
男人說:“正好順路。”
“那太好了,沒耽誤你的事情。”謝輕非回了群里的消息后熄滅手機屏,歪過頭來面對著他說,“非常感謝,如果擔心,你可以記下我的警號,后期和天寧分局核實。”
“哪兒的話,警民一家親,能幫到謝警官也是我的榮幸。”他半開玩笑地說了句,“倒是你一姑娘大晚上跑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還上陌生人的車,不害怕?”
謝輕非從后視鏡中與他明黃色鏡片后藏著的雙眸對了一眼,道:“沒辦法的事,總得工作。”
他卻抿了下唇,情緒有些不好,淡淡道:“系好安全帶。”
片刻,他還是忍不住道:“就算是工作,大晚上也最好找個人陪。”
這份叮囑堪稱語重心長,謝輕非聽出他沒惡意,也笑笑:“你左腿受傷,不也一個人開長途嗎?”
男人意外地抬了下眉:“怎么看出來的?”
謝輕非隨口道:“車輪上的黃色粉末是油菜花花粉,升州的油菜花期早就過了,這個季節還有大片花開也就大興安嶺一帶。五天前那兒有個縣城發生了4.1級地震,結合你車里的消毒水味和后座沒來得及收拾的醫療箱來看,你應當身上有傷,不是骨骼上的問題,而是皮外傷。”
男人不置可否,追問:“那為什么是左腿?”
“當然是左腿,”謝輕非滿臉寫著不以為奇,“你上身有沒有傷口一眼就能看清。既然能夠開車,總不至于你平時習慣左腳踩油門,那車也不同意啊。”
他又笑了一聲。
“猜得不錯。”他不吝贊揚,“我確實是從震源中心回來的,左腿也確實受了點皮外傷。”
雖然這對謝輕非來說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推斷,但沒人不喜歡被夸獎,她從容地揚了揚下巴。
男人又問道:“還能看出什么?”
謝輕非:“嗯?”
他說:“關于我這個人,還能看出些什么嗎?”
難得遇上這么個求知若渴,還不對被解讀感到反感的人,謝輕非順應自己對他那幾分好感,又耐心地把見到他第一眼時得知的消息說了一遍。
“都對。”他感嘆,“謝警官,當警察的都像你這么洞隱燭微嗎?要我是個犯罪分子,這會兒碰上你也算是栽了。”
謝輕非搖搖頭:“查案并不只憑對表象的觀察,看出這些顯而易見的內容也算不上什么本事。”
男人靜默片刻,明擺著是對“顯而易見”一詞的釋義產生了懷疑。
謝輕非笑笑:“況且,你是個好人。”
身強體壯,有豐富的急救知識,知道發生地震依然去了震源中心,以及醫療箱上的特殊標識——都表明他還是個救援機構志愿者。
男人領了好人卡,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有節奏地點動著,倒沒因為被她看穿而惱怒,更多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
他再度開口:“謝警官,你能看出我叫什么名字嗎?”
謝輕非輕笑,像是覺得他的問題很有趣:“當然不能啊。”
男人提了提鏡架,要摘不摘的,末了還是沒動手。
“行,”他連連點頭,“不能是吧。”
十五分鐘后,車子停在了“浪潮美食街”交叉路口,比預計到達的時間還快了不少。
警車早就到位,警戒線一直拉到路當頭。夜宵攤子不像加油站那般冷清,疏散人流并維護治安的警察多,圍觀看熱鬧的群眾更多,一條路都燈火通明。
謝輕非下了車,又一次道謝,男人卻熄火,從車門另一側下來特地追到她面前,含笑問她:“你打算怎么謝?”
見她被問住,他體貼地提供了方案:“加個微信,等你忙完我們細聊?”
他的身量不容小覷,至少在車身高度近一米八五的車旁邊還超出半個頭,雙肩寬闊,單薄的襯衫貼著分明的肌肉線條,窄腰之下雙腿又長又直。
78,96,103。
謝輕非判斷完,感慨的同時那點出于對他外表和審美的微末好感度也煙消云散,她甚至對他這種漫不經心的輕浮態度有些不滿,眉頭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像是料定了她會因為欠了人情不輕易甩手就離開,男人好整以暇地等待著。
謝輕非思考兩秒,在他注視下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張皺巴巴的50元現金,卡在牧馬人的雨刮器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管身后人是何反應,直接去了紅藍爆閃燈最集中的地方,認出她的警員抬高警戒線讓她進去,等候著的幾人紛紛轉身,最外頭的穿著運動服的年輕男生朝她拼命招手。
“師尊!”
謝輕非步子晃了一下,一眼瞪過去壓低聲音道:“大庭廣眾別這么叫我,丟人。”
這中二男青年叫席鳴,應屆畢業生,還是謝輕非的直系學弟,實習期剛過就到了謝輕非手下。小伙子哪兒都好,就是有點社交牛逼癥,從不知尷尬二字怎么寫,經常和他們不在一個次元交流。
“好的謝隊。”席鳴從善如流地改了口,“距發現尸體不到半個小時,現場沒被動過。您這速度可以啊,跟我們前后腳。”
謝輕非邊穿防護服邊往案發現場走,“說說情況。”
席鳴道:“尸體在垃圾分類站被發現——被塞在‘有害垃圾’那桶里。這兒一溜的餐飲店,廚余垃圾多得嚇死人,尸臭散發出來也沒人懷疑,還是到了環衛公司收運時間才被發現的。報案人就是環衛工人,已經帶回車里了。”
到了案發現場,席鳴下意識捏住鼻子,猶不滿意,又摸出口罩嚴嚴實實擋住了口鼻。
再一看謝輕非,她面色如常,完全沒被空氣中刺鼻的臭味沖擊到,套著手套徑直上前。
周圍零落散著幾個垃圾箱,雜七雜八的廢料傾倒在地,死者的下半身還卡在桶身中沒完全暴露,頭朝地撲倒,身邊圍繞著幾只肥碩的蒼蠅,“有害垃圾”四個字沉甸甸壓在他背上。
謝輕非蹲下身,輕輕抬了下死者的下巴,看清他面容后揚起眉。
席鳴盡管嫌氣味難聞還是忍不住湊過來:“這是……”
這名男性死者,臉上竟被畫上了一層堪稱詭異的濃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