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當時便拽著障月逃離了客棧,找了個荒山野嶺露宿。
她行云宗的修士,要臉。
“我覺得,我得給你普及一下做人的……美德。”
為照顧到障月如今的凡人之軀,李忘情還點了堆柴火。
劈啪作響的火堆旁,兩人相對而坐。
“美德。”障月重復了這個詞,請教道,“比如說?”
李忘情清了清嗓子,道:“你應該看了我給你的寰宇洪爐經,這片天地下常有天災橫行,凡人生存不易,是以更要心懷慈悲,越是力量強橫,越要憐惜蒼生。”
“不是很理解。”障月悠悠道,“‘生’是萬物所共有,不是人獨有之性,‘蒼’這個字形以草為頭,其本義也應為天之下一切生靈。人如果以不殺生為道標……”
他視線下移,落在李忘情手上:“那為何你從果樹上劈下的這堆柴一直在罵你?”
李忘情嘴角抽了抽,停下了添柴的手:“它罵我什么?”
障月:“它咒你結不出大胖果子。”
李忘情瞪著他,看他一臉認真,為了教化于他,把柴扔到一邊,不想卻砸中了一只過路的野兔。
障月:“現在多了一只兔子罵你,它咒你揣不上大耳朵兔子。”
李忘情:“……”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后,一只蚊蚋嗡嗡飛過,停在李忘情手背上呲溜一口。
然而凡蚊叮不穿修仙者的鐵皮,只得帶著彎彎的口器有氣無力地晃悠著飛走。
“這只蚊子也在罵你,它咒你……”
不等障月說完,李忘情飛起一巴掌把蚊子拍死在身后的樹上,這一巴掌飽含怒氣,樹應聲而斷,剛才在草中流竄的兔子也被壓在下面。
蚊死、樹斷、兔殞命。
障月笑著說道:“這就是你的好生之德?”。
“只有蚊子渡不得。”李忘情惡狠狠地拎起地上的死兔子,“這份業障就由我來犯了。”
因為常年以區區礪鋒境巡狩在外,同門大多不愿意和她一起行動,李忘情巡狩時往往要慢上許多。一旦在外受傷,如果就近找修仙宗門療養,以她行云宗宗主嫡傳的身份總是會驚動不少人,所以她常常喜歡混跡于凡人聚居之地。
久而久之,她便從凡人里學到了不少煙火氣。
剝皮毛、剔內臟,架火一烤,順手從乾坤囊里拿出一塊鹽晶敲了碎屑下來佐味,不多時,烤得焦黃流油的兔肉香味便裊裊飄散開去。
李忘情撕了條兔腿給障月:“分擔一下業障?”
障月婉拒道:“這東西不在我的食譜上。”
“那什么在你的食譜上?”
障月:“你啊。”
李忘情嘴里叼著的兔頭頓時就不香了,她禮貌地往后坐了坐。
“我年紀大了不香的,你要是真的餓了……要不然,我給你介紹個叫蘇息獄海的地方,就剛才那個細皮嫩肉的年輕小伙子就挺好。”
障月:“我再說第二遍,我不吃人,但我需要‘做生意’,你不跟我交易,也不讓我和別人交易的話……”
李忘情狂喜:“你就會餓死了嗎?”
“倒也不是,我會一直介懷于你這個膽敢阻止我權柄回歸的人。”障月幽幽道,“我的印象里,上一個敢這么吊著我的存在,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
“……”李忘情身形一僵,同他對視了許久,直到在他眼里抓到了一絲戲謔的笑意,才忍著不破音問,“你不是在逗我吧。”
障月笑瞇瞇地說道:“確實在逗你。”
這一趟出來,遇到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李忘情一時間有些食不下咽。
……要是來碗雞湯就好了,還是春眠師叔燉的雞湯好。
她苦著臉道:“那你到底吃什么?”
障月定定地看著她:“雞湯。”
李忘情繃不住了:“我是不是腦子里想什么你都了如指掌。”
“倒也不是,如果你有些念頭過于強烈,我是會感受到的。”障月點了點自己的心口,“你真的很想喝雞湯的話,樹上就有一只野雞在偷偷罵你,它咒你——”
下一刻,李忘情的千羽弦一卷,卷了只野雞下來。
“不必說了,就燉它了。”
障月看了一眼,好奇道:“我可以試試嗎?”
李忘情:“你會嗎?”
障月:“客棧里的人教我凡事要多學多看,何況你救我于水火,總得做些什么報償于你。”
什么要想抓住她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口云云。
“原來你還有幾分良心,我看那邊有幾朵香蕈,正好拿來一起燉。”李忘情對吃很講究,手上炊具俱全,當下擺出一口老鍋,對障月如此這般地描述了一番如何洗手作羹湯。
“……就這樣,把雞殺了進鍋煮一下,明白了嗎?”
“明白。”
既然學認字都那么快,做個飯想來也能觸類旁通。
李忘情不疑有他,去林子里打了個轉兒,不一會兒便摘了一堆香蕈,等回來時,已經看到裊裊白汽從鍋里升起。
……他還挺乖的嘛,讓干什么干什么。
說起來,障月在她面前并沒有表現出任何與其“邪神”這個身份相稱的兇殘,甚至在他起初降臨在她面前時,都是溫遜有禮的。
凡人的小夫妻日子也無非是這么過了。
李忘情試圖安慰自己,她掛起笑容,盈盈上前,等到她看見鍋里燉的那一團散發著邪氣的不明之物時,她就知道自己的鍋不能要了。
“這是什么?”
“雞湯。”
“這雞,是犯了天條了嗎?你要這么對它。”
“殺了,下鍋,煮。”障月清楚地記得她說的每一個步驟,“是哪里錯了嗎?”
沒什么問題,無非就是下鍋前血沒放、毛沒拔、活活煮死的。
好好一只野雞,可能長這么大都沒見過它同族受過這等屈辱。
李忘情看著那一鍋飄著雞毛的血水,說:“你沒錯,是我錯了,死者為大,咱們找個風水寶地把它安葬了吧,不然我怕它冤魂不散來找你索命。”
正尋摸著這周圍哪里適合安葬這鍋里的冤魂時,李忘情忽然一皺眉,將銹劍攥在手心,看向深林陰暗處。
“誰在那里,出來!”
樹影搖曳,先是傳出一陣細微的金環碰撞聲,然后,一個清瘦的少年人影扶著樹枝一點點挪進光亮里。
“李姑娘……”
李忘情一怔:“石秋?!”
她并沒有松開手里的銹劍,站在原地道:“你不是在花云郡嗎?!”
石秋渾身是傷,跌跌撞撞地坐倒在火堆前,啞聲道:“我被邪月老抓進連理鼎里了,那連理鼎是他的本命法寶,元嬰脫逃時一起被卷走……如果不是蘇息獄海的圣子相救,我恐怕已經遭邪月老奪舍了。”
“哦。”李忘情盯著石秋腰上的九連環,她有注意到過這個九連環,石秋一直很在意它,顯然不能作假,“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這山里聞到香味了,這才找來的,沒想到是你們……”
李忘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你……”
她頓了頓,道:“蘇息獄海的圣子……莫非是荼十九?”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看到邪月老的元嬰死了便離開了,我走了一天才找到這里。”石秋面色慘然,“你這兒可有吃的?”
“來。”障月先一步開口,“它活這么大,倒了多少可惜,喂你剛好。”
石秋:“那我就不客氣……呃。”
現在下毒都這么公然了嗎。
雞毛漂浮在湯面上,難以瞑目的眼睛就在湯底浮浮沉沉。
石秋:“這是什么祭品嗎?”
障月和藹道:“這是神的恩賜。”
石秋僵在原地,忽然猛咳幾聲,假裝打翻雞湯:“我被邪月老打傷了,身上還沒好,等下再喝吧。哦對了……”
他抬頭看向沉默的李忘情,和她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姐姐,邪月老的隕獸血你有放到安全的地方嗎?”
“……”李忘情袖子里的手握緊了銹劍,半晌,她說道,“隕獸血?我幾時碰到過那東西,倒是邪月老的遺物里面有,已經交給別人了。”
“那之前在月老廟里的呢。”石秋顯得有些急切,“你難道就沒有見過?”
“我一天前只是個礪鋒境的劍修。”李忘情神色不變,“倘若真的碰到隕獸相關之物,早就呈報御龍京了,怎么會弄到如今這個地步。”
她抿了抿唇,坐下來道:“你剛才說邪月老死了,可以說說個中詳情嗎?”
石秋低下頭,肩膀一聳一聳的,不知道是笑還是哭:“是啊,他死了。說起來有些可笑,我……那位圣子搜了他的魂想要找隕獸血,誤打誤撞看到了他收我做徒弟的緣由。”
李忘情:“……怎么說?”
“原來‘我’只是像他死在火隕天災里的兒子罷了,這老家伙活了六百來歲,平日里心狠手辣眉頭都不皺一下,最后卻還想保護我、想治好我身上的隕火瘡。”
石秋捂著臉,說到這里,最后喉嚨里溢出的嘲笑也幾乎懶得裝了。
“你說,一個惡徒到頭來忽然有了良知,這是不是個笑話?”
李忘情笑不出來,道:“那他有以此求饒嗎?”
“那倒沒有。”
“可惜了。”李忘情戳了戳火堆,飛起的火屑里,她的面容顯得有些幽邃,“我一向認為好人和惡人的區別就在于良知二字,好人時時刻刻都依靠良知過活,而惡人一旦有良知,下一步就是千刀萬剮,而他的良知來得晚了點,沒剮個痛快便死了。”
“……”
“當然,”李忘情看向他,“我相信你是有良知的,哪怕現在不來,它以后也會來找你。”
帶著代價來的。
“……”石秋幽幽地看了她一陣,突然綻出個笑,“我突然想起錢袋掉到林子里了,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忘情目送他步伐輕巧地進了深林,神情陰沉地坐下來,抓起一根木柴,如同泄憤一樣丟進火堆里。
良久的沉默后,一道遁光從山林里飛起,然后消失在遠山外。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障月隨口問道。“他不是活人。”
“……石秋只會叫邪月老‘師父’,而且他見過你,看到花云郡的世子這張臉活生生地在這里,不可能這么平靜。”李忘情啞聲道,“他被荼十九殺了。”
很高明的控尸術,蘇息獄海的修士十有八九都會。
火光映照著障月的面容,他平靜道:“我還以為,你會一怒之下血濺五步。”
“然后他就能順手把我也殺了,而你看起來不像是愿意為我報仇的樣子。”李忘情抬起微紅的眼看了他片刻,“是這樣嗎?”
障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的確無法從‘死’中有所感想,如日月隱光,星辰寂滅,只是一種風景而已。”
“那,我對你而言,也只是‘風景’而已嗎?”
當然。
當然……吧。
障月沒有如之前那樣對答如流。
因為他亙古空寂的心腔感到了一種陌生的難過,正從胸腔浸向肺腑。
那是她的情思,她好像有點孤獨。
“是的話就太好了。”李忘情自問自答,撐著膝蓋起身,不愿再多言,“他一定不屑于帶一個凡人的尸骨上路,我去收收石秋的骸骨。”
障月又坐了一會兒,他看著火舌隕滅在灰燼里,抬手拂散了火光,慢悠悠地步入林中,踏著熹微的天光,來到了一處崖邊。
李忘情已經立起了一塊石碑,是用這山間的玄武石雕刻的,鏨刻的字形帶著幾分不甘的氣勢。
“你是可憐他,還是不滿你自己無力反抗?”障月問道,“好像別人欺凌了你那么多年,你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變強……是想給他報仇嗎?”
李忘情看著石秋的墓碑,她來時,不出意外,石秋已經化作焦土了。
她都不知道石秋是怎么被荼十九折磨死的,對方就那樣穿著石秋的人皮,來到她面前做最后的試探。
“無親無故的,報什么仇,我只是單單看那蘇息獄海的猖狂小子不順眼,想剁他幾劍罷了。”李忘情面無表情道。
“那你在不平什么?”障月口吻平靜地問道,“是不是想到了你自己,終于覺得命途不公了嗎?”
李忘情垂眸下眼眸。
“不公?有什么不公。”
“比起這孩子還沒開始就結束的一輩子,我已經很平順地過了這么多年了。”
“我本以為我們之間的相逢,會像話本里說得那樣好聽,給他一個改邪歸正的新生。”
“他才十四五歲,他娘還在家里等他,又不是我這樣活夠了的老家伙……”
細碎的喃喃中,李忘情垂在衣袖下的手忽然被牽了起來,她回過頭,茫然地看著交握的手。
“可我覺得,于你而言,他的一生是結束了,但……”
看慣生死的神祇,在日出的晨曦下,暖不熱的骨骸竟也有了兩分溫意。
“于我而言,你的一生也才剛開始。”障月輕輕說道,“是從遇到我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