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李忘情滿腹疑惑地被帶出了蛟相府。
若不是門口早已有白日里見過一面的紫衣煉器師在,她都懷疑蛟相府是不是想把她給滅口了。
“魏前輩,敢問何事如此緊急?”白日里李忘情已經熟識了紫衣煉器師,其名魏鶴容,乃是一名結丹期的上品煉器師。
“實在是人手緊缺,打擾你休息了。”魏鶴容問道,“是蛟相召喚我等前往內城。”
李忘情心里微微一動,苦笑道:“可是我還沒有出入內城的資格……”
“這好說,”魏鶴容拿出一面獅頭金牌塞進李忘情手里,“拿好這個,莫丟了。”
沉甸甸的金牌入手,李忘情翻過來看了看上頭所印刻的符文。
“掃霞城。”這正是御龍京內城的名稱。
正猜測是何事間,一個不滿的聲音從側后方傳來。
“魏道友,你身后怎么有個生面孔。”
說話的是個穿著草履,手托一只小煉器爐的老者,他神識一掃,察覺出李忘情的修為在開刃,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大太子的喪儀是何等大事,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入掃霞城嗎?”
魏鶴容一皺眉,先是對李忘情說道:“這皇甫老兒仗著自己是御龍京最大的百寶閣長老,平日里連我們都看不起,不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安慰一番后,他又對著那復姓皇甫的老者冷哼道:“蛟相已傳下話來,內城中事需禁口,你莫不是忘了?”
“馬上就是盡人皆知之事了,還瞞什么瞞。”那皇甫老者似乎是個大嘴巴的,當即道,“不就是找蘇息獄海要個真相嗎,但凡尊主肯施展能為,又何必叫我們忙前忙后修補這‘水天一鏡’。”
水天一鏡?是什么東西。
李忘情心生好奇,又見魏鶴容微微變色。
“尊主也是你敢隨口議論的,齋口吧。”
“說說怕什么,和西邊那位一樣,都幾年不露面了……咱們御龍京里的不敢說,外面可是沸沸揚揚的,連大殿下隕落,尊主都不出來。”皇甫老者瞇著眼道,“別是掃霞城里有什么‘大事’,讓長老們給按下來了?”
“你自己胡言亂語,別牽扯到老夫身上。”
“你怕我可不怕。”
“啊對對對,掃霞城里,誰敢找皇甫一族的麻煩。”
魏鶴容不再同他說下去,倒是李忘情聽出來了話里的意思。
其實洪爐界一直以來都有這種傳聞,猜測那三位“滅虛”與“渡劫”境界的存在是否壽元已盡了。
尤其是太上侯,據說年歲比她師尊刑天師還要長,已經好幾年沒有在御龍京出現了。
李忘情對這位太上侯印象很深。在二十多年前,她偶然在四忘川遇到師尊和太上侯在下棋。
那時,她記得對方是個面容枯槁、眉心有一條豎著的血紋的老者。
與他御龍京之主這個煊赫身份不匹配的是,他穿著粗布麻衣,雙足著草履,一副返璞歸真之態。
當她過去奉茶時,這位太上侯眉間的血紋突然張開,露出了血紋下的眼睛。
在一旁點香的師姐被這位太上侯的第三只眼掃視到的瞬間,人就暈了過去,至于李忘情,還沒有被掃到,先就被師尊一拂袖掃出了四忘川。
事后,四忘川鬧了一場山震,等李忘情回去時,那位太上侯已經被打發走了。
這也是李忘情為什么不怕被發現的緣由,御龍京的高層里她只和太上侯碰過面,而且她這種小人物,人家一宗尊主肯定是不會記得的。
此時,人已到齊,李忘情等人被引入一輛頭生麟角的奇馬所拉的馬車里,坐下不久,馬車乘風而起,御龍京地上的千家燈火一一縮小、遠去,而車窗的另一邊,一座籠罩在細雨里的山城緩緩靠近。
精雕玉砌的宮閣飛宇,如同一條睡龍盤踞于此。
“這就是掃霞城。”魏鶴容作為土生土長的御龍京人氏,顯然也以此為豪,“天下第一城。”
確實。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罰圣山川人氏,李忘情很是認可。
比起不斷擴張的御龍京,行云宗好像一直沒有這方面的志氣,開宗立派都兩千年了,還是那幾座山,連弟子人數都只有那四五萬人。
每年只招劍修,勢力能坐大才見鬼。
不過這些事都不是李忘情現在可以擔心的了,她必須關注當下。
“對了,魏前輩,我見那位皇甫前輩手里的煉器爐很是不凡,不知是什么來頭?”
“他就是賣這個的。”魏鶴容指了指車窗外北城的一條燈火通明的長街,“看見那兒了吧,人稱北琉璃巷,最大的百寶閣和拍賣場是他皇甫家的,往后你在蛟相麾下任煉器師,少不得要和這條巷子打交道。”
百寶閣是個泛稱,但凡專門賣法寶、靈藥、符箓的地方都可以稱為百寶閣,資力雄厚的也收寶物。除此之外,大部分修士就是擺個地攤,等人詢價。
李忘情暗暗記下那片地名,而此時馬車也已然進入了掃霞城。
“各位大師,請這邊走。”
車一落地,便立即有幾個宮裝女子前來接引。
此時掃霞城正下著小雨,這些女子頭頂上卻是雨水不侵,顯然是因為掃霞城靈氣充沛,能隨時隨地施展避雨術的緣故。
和外面五花八門的衣著不同,李忘情注意到她們身著的皆是一般款式,連妝容面靨都別無二致。
“到底是什么事啊,明天不能來嗎。”
皇甫老者滿口抱怨,手上的小煉器爐一拋一接地,頂上爐蓋松動了起來。
李忘情無意間望去,竟在那爐蓋的縫隙里看到了一雙晶亮的小眼睛,那小眼睛轉動了一下,看向那為首的宮裝女子,然后發出一陣白濛濛的霧氣。
這霧氣極不起眼,在場所有修士的神識都無法注意到,瞬息就鉆進了宮女的袖擺。
那宮女眼神茫然了片刻,如實答道:“深夜叨擾,蛟相大人知曉各位大師或有不滿,但水天一鏡的裂縫難以維持到喪儀當日,只能請各位煉器師幫忙煉制幾滴‘銀漢水’,好維持住此寶不散。”
“銀漢水?!”聞言,到場的十來個煉器師有九個臉色發黑。“那玩意兒不是粘燬鐵用的嗎,拿來釘一個切金境的靈寶,有必要?”
一時間四周煉器師哀號不斷。
“也難怪。”魏鶴容回頭問李忘情,“你應該聽說過銀漢水吧?”
“嗯,至陰至寒之物,需要從晴夜的星光里煉制。”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道,“雖然煉法廣為人知,但一旦開始煉制,除非吸干一個煉器師體內的真火,否則絕不會停,至于是否能煉出來,還看天數。”
“對,這銀漢水是否能煉出,不是看修為高低,而是看煉器師的緣分,要是不成,沒有三個月是養不回來的。”
李忘情:“呃,其實我對這個還是有點心得的……”
“你也覺得難吧。”魏鶴容完全沒有聽她的話,苦笑道,“不止如此,銀漢水只能留存七日,過期便散……不過,她怎么現在就說出來了,不怕煉器師現在就跑光了嗎?”
可能是這位皇甫老者手上的寶貝做的手腳。
李忘情再度看過去,只見他香爐里那雙小眼睛似乎非常得意,不斷噴吐白霧,被白霧接觸到的眾人一個個焦躁不已地說出了實話。
“我才不去!我手上還有幾樁大活,這時候抽干真火,還煉什么煉!”
“老夫下個月還得沖擊元嬰期,這時候煉銀漢水,還要不要人活了?”
看來那煉器爐里有個小東西能挑動人的情緒。
李忘情站得不遠,一低頭,發現也有一小縷白霧飄近了自己,注意到的時候那白霧已經碰到了她的手背。
然而就在白霧堪堪纏上她手指的瞬間,李忘情看到丹爐里那雙靈動的小眼睛與她對視了一瞬,緊接著它嚴重陡然冒出了莫大的恐懼,死死盯著她片刻后,伸出一對小爪子猛地將爐蓋合緊。
怕我?
李忘情錯愕了片刻,想到這小東西似乎有勾引人說實話的能力,沒準也會讀心。
如果讀到了她的心的話,那……
李忘情低頭看向自己最大的秘密。
“你認得那是什么東西嗎?”她閉著嘴在心里問道。
影子里的障月好一陣回憶,回道:“九不象。”
“那是什么?”
“別的地方有白犬的,也有叫諦聽的,能觀氣辟邪,識破真身。”
李忘情輕輕“啊”了一聲:“那它不是發現你了,告訴它主人怎么辦。”
障月輕笑了一聲:“它不敢惹我,它很清楚,被我看到的東西就是我的了。”
……那你好狂哦。
李忘情用余光看向那皇甫老者,果然,在那小東西縮進去之后,皇甫老者一臉困惑,對著那煉器爐嘴里念念有詞,但爐蓋就是緊閉著不動。
“我不建議你垂涎于它,直覺告訴我九不象的肉不好吃。”障月道。
李忘情:“我不是饞那小東西,我饞他的煉器爐。”
巴掌大的小爐子,被盤得锃光瓦亮,雙耳上的火工痕表示它大約成爐有上百年,最高能煉制至碎玉境的法寶。
這也是李忘情為什么不急著出去買的緣故,尋常品質的煉器爐于她不過是損耗品,這種有火工痕的才是她想要的。
看他如此珍視,多半是非賣之物了,得找機會旁敲側擊地問一問……眼下還不是詢價的好時機。
見煉器師們因為銀漢水踟躕不前,那些掃霞城的宮女們連忙前去稟告,而就在以皇甫老者為首,煉器師們正要打退堂鼓之際,一道宏達的威壓落了下來。
“諸位,留步。”
李忘情的腦子轟一聲,被這威壓鎮得失神了一瞬間。
是化神修士。
而且,聲音意外地耳熟。
李忘情回過神來之后就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魏鶴容身后。
“諸位既然供職于御龍京,危急關頭就斷沒有脫逃的理由。”昊光一閃,一個黑袍老者出現在眾人前方,隨著他氣場鋪開,所有人都被這無名壓力鎮得說不出話來。
只有皇甫老者硬著頭皮出聲道:“鱗長老,我等雖供職御龍京,但實則隸屬于蛟相麾下,哪怕是提前一兩日,知曉是煉制銀漢水這等傷根基的神物,也好有所準備,現在實在是為難我等了!再者,掃霞城里不是有器宗坐鎮嗎?”
“皇甫老兒,就屬你最好鬧騰。”說話的正是花云郡別過的鱗千古,他淡淡道,“三位器宗另有要事,顧不上這里。”
“莫非鱗長老要以修為壓服眾人不成?”皇甫老者氣哼哼道。
自然,鱗千古的修為高出這些人一大截,不過他也沒有因此生怒,道:“你們今夜左右是走不出這掃霞城的,不過,我御龍京可不比行云宗,沒那么小氣,給你們的也有重酬。”
李忘情:“……”先找張聞聲符錄下來,有機會放給肅法師聽聽。
皇甫老者顯然對此更感興趣:“什么重酬?”
鱗千古微微昂首:“今夜參與煉制銀漢水者,蛟相府庫中結丹期法寶任選一件,煉出銀漢水者,加元嬰丹一枚。”
他說完,眾人嘩然一陣。
作為修士第一需求當然是晉升境界,在這里的煉器師大都在結丹期上下,聞言一個個目露渴望。
要知道,術修雖然壽歲悠長,但由于洪爐界多金石而少靈藥,這等突破瓶頸的丹藥一直是有價無市。
“皇甫老兒,你結丹后期已經卡了一百年了,不是想沖擊元嬰期嗎?機會來了。”鱗千古循循善誘道,“按老夫的經歷,晉升元嬰期最好有三枚元嬰丹傍身才算穩妥,聽聞你懸賞元嬰丹已經數年有余,迄今可湊齊三枚了?”
皇甫老兒一咬牙,高聲道:“各位同道,今日無論是誰煉制出銀漢水,老夫皆愿以高價相購!老夫在北城的皇甫氏百寶閣名下的法寶,也任君挑選一件!”
哦豁。
李忘情定定地看了他一陣兒,輕輕戳了戳魏鶴容。
“魏前輩,倘若我有幸能煉出銀漢水,能不能托您轉賣給這位皇甫前輩?”
“哦?”魏鶴容哭笑不得,“且莫提煉出銀漢水的希望渺茫,他手上的都是結丹期的術修法寶,都不合你所用吧?”
“我想要他手上的煉器鼎爐。”李忘情彎起眉眼,“我可以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