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龍尊大殿里動作不斷時, 外面更是一團亂局。
先是元嬰期以下的修士為了抵抗死壤母藤的控制,不得不原地調息,導致掃霞城的大陣只能憑借靈晶自行支撐,短短幾十個呼吸, 藤蘿便已經突破了最上方的防護大陣, 鉆進了龍尊大殿當中。
“尊主!”正在與鱗千古一道聯手圍剿蛟相銀蛟的澤蜃長老高聲道, “司聞道友, 務必先救太上侯尊主!”
“我知道。”司聞沉著臉, 作為皇甫皎的勁敵,他已很久未見對方動真格的了。
沒想到她的修為竟如此精進。
“四十年前交手時, 你尚在藏拙后期, 沒想到你竟把修為藏得如此之深。”他說道。
皇甫皎緩緩步下臺階, 身后龍尊大殿便是與她一心同體,她能感到太上侯的力量正在瘋狂注入她靈竅當中。
如果只是她一人吸收, 無疑是找死, 所以她必須借助死壤母藤的力量分流一半出去。
“的確,倘若不使此手段,我還要再修三百年才能到半步滅虛,可當下,我已至此境。”皇甫皎臉上沒有傲慢,無喜無悲地看著眼前的狼藉, “軒轅九襄當年也是到此境界,卻在渡劫時隕落,前人未竟之事,我替他做。”
言罷, 她雙手執起泛著深藍幽光的吞溟劍, 眼仁中靈光愈濃, 當劍上光芒最盛時,她附身將劍鋒插入了身前地磚。
“吞溟式·彌天傾海!”
她說出這招的名號后,鱗千古慌忙大叫一聲:“不好,快逃!”
言罷第一個掉頭逃走,而下一刻,大片如海潮般的銀色波瀾沖出龍首頂,沿著峰頂形成瀑布飛流而下,而正面所受沖擊之所在,澤蜃長老頭一個拉起簡明言扔到半空,自己正面替他一擋這銀色波瀾。
“澤蜃長老!”
“二太子快走——”
龍首頂上適才還混亂的戰局一瞬間就被淹沒得只剩下司聞和簡明言二人,而龍首頂下,試圖觀望這里情形的諸派修士迎面受此沖擊,一時間死的死傷的傷。
當銀色波瀾速度減緩,流淌至掃霞城最下方的萬象殿時,那銀色潮水已經被染成了淡粉色。
“……半步滅虛,竟至于此。”
司聞分神查看了一下玉牌,正好看見弟子成于思半截傳訊,說的是御龍京發下的安樨戒使眾人發狂,他萬幸受蒲幻容所救,正在想辦法拖延時間等行云宗本宗前來救援。
看來喂了沈春眠的醍醐丹后,蒲幻容恢復神智了。
“蛟相!你罪不容赦!”簡明言此刻已然大怒,正要上去拼命,被司聞一把抓回去,“不要沖動,二太子,我當下向行云宗請援耗時費力,只怕太上侯撐持不住,你可還有別的后手?”
簡明言發熱的腦子冷靜了一下,正要說些什么,看著龍尊大殿眼下的情況,也是心里一沉,艱澀道:“若死壤母藤未入侵大殿,尚有希望,可眼下……”
他實在無法想象,里面的人要怎么活。
都是他的錯,簡明熄好不容易逃過一劫,沒有死在除魔衛道,卻折在自己的掃霞城。
簡明言雙目微紅,一時失語。
“明白了。”司聞收起劍來,似乎下了決斷,手中泛起虛無的漣漪,隨后,他掌心出現了一顆尾指指節大小的、焰紋繚繞的黑石。
燬鐵。
最終手段,只能賭這個了。
“我去做!”簡明言道,“我或許近不了蛟相的身,只要前輩為我牽制,我會把燬鐵送進死壤母藤體內!”
言語中,已存死志。
“好志氣。”司聞道,“我那不爭氣的師侄若有你一半擔當,何至于此……罷了,三尊皆有撐持天地之大任,而死壤母藤秉性邪惡并無人性,不可以大義說服
之,今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坐視太上侯被其所吞。”
他說著,丟給他一只玉瓶。
“你在死壤母藤下強撐至此已屬不易,服下此醍醐丹,去找華薰或蒲幻容,疏散掃霞城上下,然后……”
簡明言急道:“那你呢?”
司聞目光中已有了決斷,他推開簡明言,道:“藏拙三百年,當下出鞘,也不會落了名聲。”
藏拙境,劍在鞘中所藏年歲越久,出鞘時威力便越強。
司聞一步瞬移上前,直視皇甫皎,開口道:
“吾劍‘惟律’,藏拙兩百一十七年,今日請了。”
皇甫皎神情沉靜,道:“司聞,我素來不喜你脾性傲慢,可也不愿殺你,御龍京之事與你無關,三息內離開,我不會過問今日之事。”
“我不管你有何苦衷,掃霞城上下數萬條人命,不該被你拿來冒險!”
皇甫皎笑了一聲,道:“簡祚說過,無知是福,看到你,我算是明白了。”
司聞輕輕搖頭,他那口青芒八面劍橫在身前,緩緩抽出時,其鞘中迸發的劍意剎那間沖天而起,分毫不弱于皇甫皎剛才那清場的一招,連其后的死壤母藤都為之一頓,略顯疑惑地朝這邊分出幾條藤蔓前來。
一身魔邪難近的建議滌蕩四方,司聞目光堅毅地開口道:
“洪爐有界,天圓地方。
西極罰圣,燃角東荒。
莽莽凡生,百朝遼疆。
草木難孳,蘇息死壤……”
這是洪爐界口耳相傳的天文地理書,也一向是天災之下,三都并立、同道求生的信條。
“……三都同約,劫難并濟。百世千年,誓愿護生。”
司聞的本命劍惟律出鞘的瞬間,四周風停雨歇,云淡霧眠,已渾然與惟律劍勢于一體,口中所吟,亦遵律而發。
“謂我同道,攜手相將。
謂我背道,刀劍相傷!”
皇甫皎一怔,她似乎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好一個刀劍相傷……來!”
隨后,此界之中,滅虛之下兩口最強的劍終于交鋒出了近幾百年最為鏗鏘的鳴響!
……
當劍器的交鋒在空中炸響時,在渾然如熔金的夕照下,這場從白天對峙到黃昏的斗法,終于在陰謀詭譎的迷霧里露出了其最猙獰的本相。
汪洋大潮與金石玉律的正面相抗,背叛與質疑的對答已經在這一生劍鳴里彼此心知。
“好劍。”
漆黑的眼仁里映出那撕破天穹的焰火,哪怕是障月一貫對劍器這種兵器抱有一種本能的抗拒,此時也不得不承認,它幾乎是帶著詩意的。
好似人們口中的酒一樣,越是陳釀的劍,當殺時,也越是歡饗。
——人為什么如此迷戀這種古老的兵器?
——人們在這三寸劍鋒上,寄情太多。
障月模模糊糊地想起來自己問過這句話,卻又忘了是誰來回答的,只記得不是張討喜的面目。
這時候,唐呼嚕和萬貫缺各拿了幾張“天書”過來,臉上露出的亢奮讓他們本來都快忘了這是在兇險萬分的戰場。
直到外面那雙劍交鋒,劍器自帶的浩蕩天地之氣掃來時,他們的神智才為之一清。
“我滴乖乖,動真格的了。”唐呼嚕連滾帶爬地飛上去,臉上驚魂甫定,朝著下面的萬貫缺道,“老萬,快上來,你想喂母藤嗎?”
萬貫缺懷里的天書嘩啦一下散落了滿地,捂著發痛的頭愣了片刻,上來說道:“大祭司,天書皆在此。”
連同唐呼嚕的在內一共九頁天書,他們體內寄生的死壤母藤祛除了一多半,至少三年內,不必依存于死壤就能在外活命。
唐呼
嚕感嘆道:“不知道邪月老和收尸鬼泉下有知,會不會悔青了腸子。”
她話還未說完,忽然被萬貫缺一把拉走,用盡全力逃離正在翻看天書的“大祭司”身側,朝龍首頂外逃去。
“怎么了?”
“快走!那不是大祭司……”萬貫缺臉色發青,口中喃喃道,“大祭司曾說過,不要與‘祂’做任何交易,我們剛才不知不覺間,已經做過一次了。”
而在那邊,死壤母藤饑渴的藤蘿在龍尊大殿里似乎受到了阻礙,尖叫聲中,它混亂的意識集中在障月身上。
“我的,祭司!侍奉我,把你的力量給我!”
這一刻終于還是來了。
障月慢條斯理地將天書疊齊,看著眼前盤卷的藤蔓逐漸組成一張黑洞洞的巨口,他徐徐抬手抓住了一根藤蔓。
剎那間,他接通了這死壤母藤蛻體的模糊意識。
“你要吃了我?”
“當然,我怎么會不愿意,你已經支付了這幾頁天書的代價。”
“很好,那么我們的交易成立了。”
幽邃的眼仁泛起了一圈鎏金似的光,障月給了一個諷刺又悲憐的眼神后,走進了死壤母藤漆黑的巨口當中。
巨口閉合,扭曲的藤蔓吞噬了他的身影。
“……難怪你不敢本體出來玩,原來你已經是第三次交易了。”
在這段尾音落下后,死壤母藤的力量倏然暴漲起來。
它像一團潮濕的繩子,硬生生地從天空的缺口處垂落下來,惡心的藤蘿幾乎覆蓋了龍首頂,瘋了一般往龍首頂里鉆探,咆哮聲也越發刺耳。
“簡祚!讓我吃了你!快死,快去,死!”
斷斷續續的詛咒灌注入其中,它正在拼盡全力將燬鐵向龍尊大殿里的太上侯壓去。
只要燬鐵先殺了他,死壤母藤就能憑借它本身的堅韌,在被燬鐵徹底燒死之前吞噬了太上侯。
就差那么一點的當口,一聲怒喝從龍尊大殿前傳來。
“太上侯,接劍!”
一口方劍如霹靂閃電般從司聞的劍鞘里飛出,穿過與他正交手的蛟相身側,直接送入龍尊大殿之內。
皇甫皎露出詫異之色:“劍影?!”
她的吞溟劍之前,隨著一陣光芒收束,竟發現司聞手中的“惟律”竟是劍影所化,而在這片刻間,司聞已是徒手接住了她的劍。
“劍修進階碎玉境時,劍影便是另一把劍,蛟相如今已是半步滅虛,竟忘了本嗎?”司聞絲毫不在意被吞溟劍砍至腕骨的手。
“可惜你錯算了。”皇甫皎沉聲道,“你沒看見的是,簡祚早已被燬鐵封死,眼下已是自身難保,龍尊大殿里,根本無人能接你的劍。”
“是嗎?”司聞抬起頭,“若無人能接劍,那又是誰。”
皇甫皎睜大了眼睛,她的神色首度有了變化,一劍掃開司聞后,飛身來到龍尊大殿的殿頂。
只見一個頂天立地的身影出現在龍尊大殿上空,其頭戴紫金冠,輪廓逐漸清晰。
“不可能……”
皇甫皎雙目綻放出濛濛銀光,很快,她鎖定了這法相頭部正中央的一個纖細身影。
“那孩子,她是誰?”
作為法相天地的載體,當頭戴紫金龍冕的李忘情睜開眼時,她感到自己的雙目恍如日月般,御龍京掃霞城盡收眼底,每個人仰望的目光也能被她所感知。
與此同時,她也察覺了死壤母藤剛剛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
多少夾雜著點私怨的無名火騰地燒起來,她抬起手,太上侯的擎天法相也如影隨形地動了起來,抓死壤母藤如抓起一把雜草,而她右手上與這份法相所匹配的惟律劍緊握掌心,割草般橫劍一斬!
“那是我一張張老婆餅養大的狍子精,給我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