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槐葉沙沙作響, 盡管尚在鬧市之中,李忘情也感到身上的溫熱一點點褪了下去。
她后退半步,咬了咬下唇, 單膝跪下來:“師尊。”
“你沒有回答我, 為什么想離開。”
“……”
澹臺燭夜以他一貫平和的聲音道:“你在怕什么, 是因為司聞擅自把你逐出門去,有怨氣?”
“我心里無怨。”李忘情五指暗暗握緊,道,“師叔沒有想真的趕我走, 還派了人來給我送了護身法寶……”
“那是因何不愿回來……是因為,那個人被你殺了嗎?”
李忘情瞳孔一縮。
她殺了鄭奇,師尊知道了。
“可會后悔?”澹臺燭夜問道。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 搖頭道:“惡毒之輩,殺之無愧。”
她沒有作過多解釋, 這也是一種表態——她不為殺同門感到愧悔,就等同違抗行云宗的宗規,于情于理都不得被赦免回歸。
即便師尊素來任性自如, 這種觸及底線的事……
“做的不錯。”澹臺燭夜的口吻隨意得好似在問今日的晴雨時令,“如果他的性命能讓你的劍得以開刃, 他就還算有用, 你不用想太多。”
“……”李忘情后面所有順勢自逐的話都生生咽了回去。
她最怕的,師尊待她不問是非的袒護。
李忘情的確是不后悔殺了鄭奇,但師尊問都不會問其中的因由, 不是因為相信她的人品,而是因為他根本不在意。
她寧愿像司聞師叔, 或者師姐一樣, 做錯了就直接指出來, 也好過這種讓她毛骨悚然的偏愛。
這是不對的,這會讓她慢慢變得……不像個人。
澹臺燭夜來到她身前,修長的手覆在她頭頂,輕輕拍了拍之后,道:“你不用想太多,一切有我。”
“師尊,我不想回……”李忘情剛鼓起心氣說出口,就感到澹臺燭夜的手停在了她頭頂,慢慢地,插進了她發間。
她能明顯地冰冷的指尖一寸寸撫觸過發絲,最后,握住了她發間的銹劍簪,緩緩抽了出來。
澹臺燭夜并沒有在意她那若有似無的反抗,將銹劍變回原狀,從劍身審視到劍柄。
萬年槐灑下的樹影在暗紅色的劍身上婆娑搖曳,露出的劍鋒上,以往那副不馴的劍意此刻卻顯得服帖了不少。
洪爐界有十大器宗,然而這些威名赫赫的器宗所學的一切,都只是刑天師鑄劍術的皮毛。
迄今為止,刑天師所鑄之劍,兩千年來就只有銹劍這一口廢品。
“劍鋒已露半寸……斬了些死壤母藤的殘枝,還帶著些元嬰期的死息……”
澹臺燭夜喃喃說著,低頭看向長發散落的李忘情。
“回去吧,你的劍需要溫養了。”
李忘情道:“師尊,我不想走……”
“沾了太多駁雜之血,劍需要的是銳氣,而非兇戾。”
李忘情:“雖是被逐出宗門的,但我在外過得很好,請師尊開恩。”
“銹甲上甚至有磨痕,你拿它磨了銹沙?以后不許這樣做。”
“師尊,我不想留在行云宗了!”李忘情幾乎是喊出來的。
澹臺燭夜總是半闔著的雙眼稍稍抬起一些,他彎下腰來,托起李忘情肩上散落的長發。
“不想回去嗎……你很快就不會這么想了。”
“我——”
李忘情腦海里忽然一陣鈍痛,一幅陌生的場景不期然地出現在意識當中……
那是一個很小的宗門,在師尊來時,那些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們拿著剛煉出的劍齊齊擋在她身前。
當然,這種抵抗就是個笑話。
她只記得,在漫天飄飛的光陰鮰被捏碎為細雪般的靈光后,那些鮮活的面孔最后都只剩下了麻木。
——你是誰?為什么在我們的宗門?
李忘情終于回想起了光陰鮰究竟是何物。
那是一個人的記憶,乃至一段情誼,它就這樣輕易地被奪走了……作為不殺他們的代價。
“我知道你在等一個人,太上侯已經同我說了。”
澹臺燭夜這才收住了聲,他彎下腰來,凝視著李忘情浮現出血絲的雙眸,摸了摸她的臉頰,說道:
“他不會來了,就像上一次你離開時一樣。”
“不管是誰,只要污穢了這口劍,他們都不會記得你來過。”
“想想為什么你會有這個名字,忘情。”
……
一個時辰前,簡明言來到幽明殿。
不出意料,障月依舊沉睡著,連呼吸也微弱至極。
“這都第三天了……”
簡明言無奈地抖開他替李忘情寫的書信,字正腔圓地對著他念上三回,除了看他眉睫似乎動了動,就沒再看他有別的反應,萬般無法,只得用起了李忘情給的第二招。
“也不知旺旺仙子這份心意,你收不收得到。”簡明言有點發酸地拿出李忘情托他帶來的第二件東西。
那是一枚血晶似的玉墜,指節大小,里面如血般流動,正是修士修為突破后所凝成的劍穗。
劍穗的形成有早有晚,但都標志著劍主開始正視其劍心,開始修煉心境了。
“但愿你這回可別忘了人家。”簡明言鼓著腮幫子把劍穗塞進障月手心里,“也不知父親怎會做這樣的決定,明明這么多年都不插手俗事了……”
就在劍穗入手的瞬間,其上血紅色的光起先是溫和的,一縷一縷散入障月手腕上,順著青白的經絡緩緩滲入他體內。
障月微微睜開眼,空洞的眼睛里慢慢似是有神光凝聚起來。
“真有用啊?”簡明言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哥,正考慮著是不是要加一把什么時,那劍穗倏然如同吹熄的燈火般熄滅。
同時,障月重新閉上眼,他身上原本舒緩的修為氣息突然開始瘋漲。
起初,還是碎玉初期,但很快,他手臂下的經脈忽然起伏不定起來,慢慢傳出江河怒濤般的靈力潮,這潮生進一步擴大,甚至出現了異狀。
“這什么啊?!”
障月他所在烏木榻上驟然枝節橫生,暗紅與鎏金二色在這些藤蔓中起伏不定,仿佛在彼此爭奪著主導一樣,其上伸出的枝芽先是結出人的眼珠子,繼而馬上枯萎化灰,被星星點點的齒輪所取代。
術修和劍修的區別之一就在于,劍修前期修煉奇快,而至后期碎玉境后,因所需心境與修為需同步進益,修煉速度便慢如龜爬,卡在瓶頸一二百年都是常事,所以切金境的修士如羽挽情者都會做足了準備再殺入碎玉境。
在碎玉境,如果只是修為增長,心境沒跟上,失心成狂也是常見的事。
簡明言看到那些藤蔓上星星點點的齒輪后,整個人一陣眩暈,要不是他身上護身法寶多,此時恐怕連站都站不住。
“來人——”
他竭力呼喊,下一刻,正準備撲向他的怪異藤蘿在一陣龍吟聲傳來后倏然一滯,隨后紛紛斷折下去。
簡明言費力地抬起頭,便看見太上侯皺著眉擋在他身前。
“父親!”
“退下!”
簡明言眼前一黑,只聽到耳邊龍吟嘯叫聲中,有什么不知名的可怖東西在黑暗里短暫地交鋒了片刻,隨著太上侯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眼前的景象再度恢復。
“父親……剛才是?”簡明言再望過去,只見一條虛無的龍影從障月身上撕咬下來了一條虛無的游魚,回到了太上侯手中。
他認得此物,名為光陰鮰。
藏拙大圓滿以上的修士才能以玄妙之法施展奇術,截留出人的一段記憶,是規避心魔的無上妙法。
太上侯沒有回答,眉心緊皺地看著那條金色異眼的光陰鮰,他張開手,掌心裂開一道口子,一滴滴泛著紫芒的金血從掌心流下來滴落在這條光陰鮰身上,這些紫金血化作一道道禁制符文,直至在其上繞上七圈后,那條光陰鮰才陡然一擺尾掙脫了他的手心,回到障月身上。
障月周身那狂暴的靈氣這才為之一緩,被七道封印一層層禁錮住,封回了他體內。
簡明言看太上侯神色肅重,問道:“父親,大哥他剛才是走火入魔了嗎?”
“吞噬了死壤母藤一成靈力,你說呢?”
簡明言失聲“啊”了一聲,臉色發青道:“我不知大哥他竟如此……”
死壤母藤一成靈力,那可是足以毀滅一個國度了,難怪要用七道封印來層層加固。
“孤只能暫且封住他的一部分記憶,免得被死壤母藤侵蝕,成了行尸走肉。”太上侯面無表情地擺擺手,繼而一皺眉,好似感應到了什么,道,“你把那李丫頭放走了?”
簡明言心虛了一瞬,低頭單膝跪下道:“御龍京屹立燃角風原千年,靠的是父親的威名,也靠的高潔以自標、磊落以明志,絕不涉欺壓良善之行,我以為……”
“夠了。”太上侯閉上眼搖了搖頭,低聲道,“她那時常說,明熄想得太多,思重不壽,你想得太少,又不知能走得多遠……看了是一語成讖了。”
她?蛟相嗎?
太上侯繼續道:“作為繼承人而言,刑天師會選得多,兩個女弟子不說資質有多高,至少在心境上都不弱于生死場上的散修。”
“尤其是李忘情,厚積而薄發,做事果決至極,皇甫皎說得對,你和這樣的人相比,的確沒資格扛得動御龍京的大任。”
“不過,你也無需太苛求,畢竟……不是最好的劍,孤對你,也沒有那么多指望。”
他說罷,又回望了簡明熄的軀殼一眼,意有所指地說道:“現在,對他也沒有了。”
“父親,我……”
簡明言心情復雜,蛟相于他,在其決定摧毀掃霞城的時候,就已經是仇敵了。
仇敵的評價,比罵他更讓人難受。
他咬了咬牙。
看著太上侯的背影,道:“父親!我和大哥一定會在三都劍會上奪魁!一定……要讓你認同我!”
……
秋去冬來,掃霞城的風波作為談資終于淡下去后,三都劍會在各大宗門的氣氛便越發濃厚了起來。
落雪后的第二天,丹靈、素魄從入定到入睡,再到晚起驚醒,等她們慌慌張張地拿起靈帚去四忘川掃落塵時,發現那里早已被打掃干凈了。
“放心。”李忘情挽著袖子站在一面畫壁前,手上拿著半截新換的香,見了她們來,解釋道,“師姐昨夜去閉關沖擊碎玉境了,沒空說教你們。”
兩個小丫頭這才松了口氣,圍上去一頓好師姐地叫,又把李忘情拉到一邊捏肩捶腿。
“那、那這兩天師姐可以帶我們去山下的城里玩一玩嗎?連五殿的真傳弟子都下山去置辦三都劍會要用的法寶物什去了。”
見李忘情猶豫,丹靈搖著她的胳膊開始撒嬌:
“師姐你都半年沒下山啦,好不容易羽師姐不在,咱們就去嘛。”
李忘情神情恍惚了一下,不自覺地看了看身后的四忘川水,點了點頭:“是該出去了,我去請示一下師尊。”
丹靈和素魄眼睛一亮,開開心心地跑了回去:“等你喔!”
好吧。
行云宗的三都劍會十日后啟程,好在近幾個月洪爐大陸上沒有什么隕獸作亂的消息,眾劍修也能安下心來備戰。
當然,她這個傳聞中單槍匹馬殺入掃霞城,掘了死壤母藤的根、救了太上侯的風云人物也的去。
李忘情后來回憶的時候總覺得腦子里缺了那么一塊……畢竟她怎么想,自己也沒有那么牛逼吧。
思量間,李忘情穿過一叢深紅色的花圃,待聽見四忘川流水聲時,她才躬身一禮。
“師尊。”
澹臺燭夜總是一半夢不醒地等魚上鉤的老樣子,聞言,也不問李忘情的來意,道:
“去吧,別走太遠。”
李忘情點了點頭,同時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澹臺燭夜的魚簍。
“那個,師尊……”
“還有什么事?”
李忘情上前道了一聲告罪,她拿起魚簍,一件件往外拿。
“藥囊、掛劍繩、荷包、撕毀的情書還有……這是誰家的靈寵兔子?”
一只濕漉漉的兔子,腿兒蹬了兩下,吐出一口水來,蹦蹦跳跳地鉆進了花圃里。
澹臺燭夜:“有什么問題?”
“要是您真的,除了魚什么都能釣的上來的話……”李忘情道,“我可以順道去菜市給您帶幾條傻魚回來過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