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捋了一下這里面的前因后果。
按這位半夏學(xué)舍的朋友的話來說, 她曾資助過對方,并相約以后如意鏡做出來后,賺得的分成有她三分利。
只不過半夏學(xué)舍如今離御龍京近, 御龍京那位二太子想要, 便讓他們把這份約定作廢,以后如意鏡從制作到外售全都歸御龍京所有。
這事說到底是半夏學(xué)舍違約,又怕得罪了行云宗,以后在罰圣山川不好行走, 便備足了誠意前來道歉。
“原本是該由敝宗的門主前來的, 門主如今還在路上, 今日又遇到了少宗主本人, 就……”他們說著, 拿出了一份契書, 上面所簽的李忘情大名、手印俱全。
李忘情從進來開始就一直多聽少說,甚至還以為是人家哄她, 等這份契書出來, 才不得不承認……這還真是她簽的。
……真的是因為走火入魔才“幫”我除去了記憶嗎?簽個契書能算什么心魔?
好像, 也不是第一次了。
見李忘情微微蹙眉,那半夏學(xué)舍的修士誠惶誠恐道:“若少宗主不滿意, 但凡有敝宗能取得之物,請少宗主盡管開口。”
“我明白了。”李忘情道,“你是怕三都劍會時,御龍京二太子問起此事, 弄得你們面子上難做。”
“對對對。”他身子彎得更低,“何止是面子上難做, 如今御龍京的大太子行為詭異, 上下都說難以托付重任, 二太子便要做出一番成績來,許諾請一位器宗來敝門坐鎮(zhèn)。敝門思前想后,若往后去了御龍京被人察覺出來曾想投奔行云宗,恐怕……”
“行為詭異?”李忘情還是沒忘記她差點被留在御龍京和這位大太子成婚的事,好奇道,“他不是這一代修士中天驕中的天驕嗎,為什么會行為詭異?”
“少宗主有所不知,那位大太子以前還多少管一些御龍京的俗務(wù),現(xiàn)在是什么都不管,甚至也不修煉,前三個月一直在掃霞城里看些古籍,全都看完了后,就開始給別人算命,仙凡不拒,要價還很是隨意。”
不知為何,聽到“要價”這個詞之后,李忘情拿茶盞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好像是聽說過,御龍京大太子的窺冥劍與尋常劍修不同,有玄秘之能……他都算些什么?”
“算福禍吉兇這也都還好,就是偶有找他算姻緣的,算出來則全都是兇卦,而且十分靈驗,三個月拆散了幾百對道侶。”
李忘情:“……”這才是真正的邪月老啊。
李忘情:“為何會如此呢,難道以太上侯之能,就不能治治他?”
“太上侯尊主哪管這事。”他嘆道,“所以現(xiàn)在御龍京都在傳言說,怕不是因為他老婆跑了,人瘋了。”
那個跑了的老婆,該不會是我吧?
李忘情沒敢接話,強行抿了口茶水,轉(zhuǎn)移回話題道:“所以,你們今次是來請求我收回契書,好去迎接御龍京的器宗?”
“正是。”他說著,臉上露出憧憬之色,“整個洪爐界只有十位器宗,敝門這種不以武力見長的宗門,只要有一位器宗,便能傳承下去了。”
一個遠在天邊的少宗主,和一個近在眼前的器宗,孰重孰輕,這很好選。
“這里面的八十萬靈石與各色靈材都是二太子的,我們半夏學(xué)舍愿意給少宗主湊個整,不知您意下如何?”
一百萬靈石,都夠買下一個小宗門了。
其實他都做到這份上了,李忘情也沒打算為難他,畢竟她自己是完全不記得有這么回事,也沒有什么被欺騙的感覺。
她正要開口時,一個颯爽的人影倏然出現(xiàn),一腳踹在那半夏學(xué)舍修士的屁股上。
“好啊你個滑頭,騙咱們打鐵的不懂賣貨的行市是吧?我倒是還奇了怪了,怎
么突然找上我來套近乎,要不是看在你們送的那幾十壇百日酣的份上,老娘明天就殺去百朝遼疆掀了你們的山門!”
李忘情定睛一看,身邊兩個小丫頭先就歡呼一聲撲了上去。
“鐵師叔你回來啦!一年多不見了,你又迷路去哪兒啦?”
來人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不同于大多數(shù)女修們的仙姿飄逸,她一身利落的短打,腰間掛著一只刻著“鐵”字的酒葫蘆,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身后背著一口重劍。
這把劍,是洪爐界劍修當(dāng)中裸重最沉的劍,名曰“鈞岳”,正是行云宗百煉師鐵芳菲所屬。
李忘情連忙起身見禮,下一刻,酒香撲面而來,鐵芳菲上來就是對她的胳膊腿一陣捏捏摸摸。
“師叔……”
“是真切金啊,不是假的?”鐵芳菲放開她,拿起酒葫蘆嘬了一口,道,“你該不是前幾十年早就突破了,一直壓著修為騙我們的吧?”
李忘情無奈道:“我若有那本事,師尊哪能看不出來。”
“也是。”鐵芳菲道,“看來春眠給我傳信說的這事兒是真的了……唉,我不在,司聞這老頑固又欺負你,別怕,此次三都劍會,就由我和你沈師叔坐鎮(zhèn)。”
李忘情臉上的容光都煥發(fā)了幾分:“那再好不過了,我也正好有個法寶,一直打不開,其他師叔不擅長此道,本就想找您給看看……”
“行啊,咱們一會兒回去再說。”鐵芳菲扭過頭來,對著那半夏學(xué)舍的修士道,“你怕得罪御龍京,難道行云宗便是好欺負的了?你們這如意鏡是有些門道,可供給行云宗的如意鏡,用料上卻在耍小心思,以為我看不出來?”
那被踹了的修士道:“敝門怎么敢?”
“如意鏡的靈樞本應(yīng)用拒霜晶才能周轉(zhuǎn)流暢,卻被偷換成了次一些的寒玉,倘若我們兩宗打起來,都用如意鏡傳訊,對方的消息但凡比我們快上一息,便是足以扭轉(zhuǎn)戰(zhàn)局。”
她一番話說得對方無言以對,繼而神色嚴厲道:
“或許你們還沒敢做到這份上,但無論如何,對煉器求索之道心已不誠,我原本還看好你們,如今看來,便是器宗去了,見你們敢這么偷工減料,也是不會久留的。”
器宗非得是在純粹的煉器之道上苦心孤詣多年,才能達成的一種境界。如鐵芳菲所言,這宗門內(nèi)已經(jīng)很難養(yǎng)得住一位器宗了。
那半夏學(xué)舍的修士一時間羞愧難當(dāng),道:“多謝百煉師前輩教誨。”
“還沒完了,忘了告訴你。”鐵芳菲拍了拍李忘情的肩,“我?guī)熤稛捚髦郎系馁Y質(zhì)是我鐵芳菲平生僅見,我敢說,哪怕是現(xiàn)在,同在礪鋒境,我的煉器術(shù)也未必如她那般精準。假以時日,她必是洪爐界第十一位器宗。你們急著撇清干系,卻是丟了冬瓜撿了芝麻,真是愚蠢至極。”
行云宗百煉師是公認的刑天師下第一煉器大師,她說的話必然不是空穴來風(fēng)。
半夏學(xué)舍的修士看著李忘情抹去契書上的名字,一時間腸子都悔青了。
……
“師叔也太抬舉我了,我哪有那么厲害。”
“你咋不厲害,誰都說你廢,可哪個廢物礪鋒境的真火能越階煉化靈材?要我說,宗主的眼光絕不會錯,無非是生不逢時罷了。”
鬧了一場后,鐵芳菲帶著李忘情來到一處靈茶坊稍歇,用兩碟糕點把丹靈和素魄打發(fā)到一邊去之后,拍了拍桌子。
“你的法寶出了什么事了,來給我看看。”
雅間里面并無外人,李忘情打開乾坤囊,將煉器鼎拿了出來。
“這煉器鼎從我回宗之后一直處于自封之中,我記得里面似乎是有一頭雪白異獸九不象,應(yīng)當(dāng)為器靈,這半年以來都在沉睡,毫無回應(yīng),我怕強行開啟會傷了它,故而一直
都沒動。”
記憶時不時缺一塊的感覺實在難捱,加上三都劍會快到了,李忘情想出發(fā)前正好把該解決的都解決了,免得到時候節(jié)外生枝。
鐵芳菲接過那巴掌大的煉器鼎,憑她的經(jīng)驗,當(dāng)即有所判斷:“這是隕石中的古寶,看上面的獸紋,應(yīng)該就是器靈原身……嗯,不像是外力所為,倒像是器靈膽子小,遇到了什么緊急之事,扔下主人把自己封印起來了。”
說著,她還在耳朵邊晃了晃煉器鼎,意外道:
“里面好像還收了不少別的法寶,聽這響兒就不是凡物。”
李忘情問道:“那可有法子打開?”
“那要看你要哪個了,若急著要里面的法寶作為三都劍會的助力。”鐵芳菲將背上鈞岳重劍咣當(dāng)一下放在地上,砸得整個茶坊都震了震,“我就幫你砸開它。”
李忘情忙道:“不至于不至于,里面還有個器靈,多少也算一條……算半條獸命。”
鐵芳菲可惜地搖搖頭道:“……我還想看看這煉器鼎是什么材質(zhì)呢,你要是不急,就用每日用真火以滲煉法喂一點進去,喂足七七四十九日,把里面的器靈燙醒了,它若還認你為主,自己就開了。”
李忘情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鐵芳菲又問道:“你這小鼎哪兒來的呀,也是御龍京得的嗎?”
“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非要說的話……”李忘情垂下眼眸,烏沉沉的眼底,飄過了一絲雜念,“我記得,九不象這個名字是有人告訴我的。”
……
千萬里之外,御龍京。
簡明言剛處理完一堆俗務(wù),回掃霞城的路上,發(fā)現(xiàn)平日里喧鬧的西城一個人影都沒有,落下來一看,果然在萬年槐下發(fā)現(xiàn)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哥。”簡明言一臉疲憊,“你到底啥時候能恢復(fù)正常?”
被他叫住的人一襲灰袍,衣紋上錯落點綴著星圖,正抱著臂一臉沉思地看著萬年槐,托腮的手腕上,一枚血紅晶石貼服在腕脈之上。
“大哥?簡明熄?”
隨著簡明言又叫了幾聲,他終于微微偏轉(zhuǎn)過來。
“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一個人叫張三,是個因為老婆喜歡吃餅而去賣老婆餅的,又有一個人叫李四,是富家少爺?shù)珱]老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自然產(chǎn)生了迥異的記憶。倘若這兩段記憶同時出現(xiàn)在你腦子里,那么你到底是張三還是李四?”
簡明言皺起臉來:“那當(dāng)然是家里人說你是誰你就是誰。”
“但是聽家里人的話,就沒有老婆。”
“……”簡明言崩潰道,“沒有老婆是件挺麻煩的事嗎?”
“也能湊合過,但這里面的問題在于,老婆和家人總有一方是假的不是嗎?”
他緩步走到萬年槐前,起先還只是抬手貼在萬年槐的樹干上,感受了片刻后,手指突然插入樹干中。
下一刻,整株萬年槐震動了起來,被他手指插入的樹干中竟流出了紫黑色的血來,一股求饒般的意志順著樹干傳遞出來。
“吃了幾千年香火,早已成為游蕩神了吧。”他的手指慢慢收緊,“你應(yīng)該見過我吧,把那片寫著我名字的葉子交出來,我就不吞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