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 為什么師姐可以下山去玩,我不可以?
——你火候還早,離開我身邊, 成色會變壞的。
——可是我想出去, 想看一看師姐說的……人世間。
——要聽話。
不知為何,李忘情腦海里冒出了這樣的對話。
她睜開眼時,天上那一輪孤懸的圓月看上去有些黯淡, 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 月下的澹臺燭夜站在河水對岸,好似離她很遠。
李忘情神智不太清醒,本能地問道:“師尊是要回去了嗎?”
她看不清澹臺燭夜的神色如何, 只見他向她招了招手。
“外面很危險,跟我回去。”
李忘情習慣性地點了點頭,而當她一腳踏入眼前的河水時,襲上心頭的冰冷卻讓她渾身一滯。
“師尊……我。”李忘情發現自己沒辦法思考, 想了半天也只是生硬地說道,“我還在三都劍會里, 我現在……我現在應該還有未了的試煉,而且, 師姐他們也還在這里,等試煉結束后,我……我……”
河水安靜極了, 李忘情如同陷入泥淖里的神智隱約聽到了澹臺燭夜淡漠的聲音。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呢?好像有句話, 想了很久, 想和師尊說。
李忘情稍稍退縮了一下, 但她感到這一次, 好像有誰站在她背后, 這讓她沒那么窒息了。
深吸了一口氣,她正視對方:“師尊,我不想回去。”
澹臺燭夜依然看不出喜怒,淡淡說道:“這一次,又是因為誰?”
“……”
“我在問你,這一次,又是因為誰?”
又?
李忘情張了張口,縈繞在腳踝上的水波仿佛活了一樣,像一只手,慢慢加重力道,好似要將她拖進去。
一股想逃跑的沖動讓她的喉嚨口麻木起來,下意識地后退時,一雙手不期然地扶住了她的肩頭。
“別怕。”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緩緩安撫著。
“你又在發抖。”
“你猜到了吧,只要你在意的人,他都不允許存在于你的記憶里。”
“你總是在怕,如果反抗了,下一次會不會失去更多。”
李忘情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手撕扯成兩半,一邊試圖反抗,另一邊顧慮重重。
“放心,我不一樣,我會一直在。”
“你可以告訴他,我不會消失的。”
“這是等價的承諾。”
一隙天光撕開了黑夜的邊角,而天穹上的圓月已幾近被掩蓋。
血液在體內奔流不休,李忘情顫栗的指尖緩而堅定地取下銹劍簪,當劍柄落在手心里的一瞬,她所有的不安都奇跡般地消失了。
察覺到了李忘情的抗拒,澹臺燭夜縹緲的聲音里透出一絲冷意。
“過來。”
“……師尊。”李忘情抬起頭道,“我不愿意。”
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里,李忘情知道澹臺燭夜被她激怒了。
她雙足踏入了河流中的同時,河水掀起了巨浪,張開了網一樣想要吞沒她。
“師尊,這么多年……我想說的話太多了。”
“生于罰圣山川,長于行云宗,生養之恩,同門之義,或許終我一生都難以償清。”
“可饒是如此,師尊和師叔、師姐他們是不同的,他們待我是如家人一般,但師尊……你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呢?”
“是人,還是像緹曉一樣的劍靈?”
“劍修是一條成神之路,你現在還不懂。”澹臺燭夜的聲音逐漸化作四面八方洶涌的回聲,“人間路并不是
你想得那么好,回來吧,我為你選的永遠是正確的。”
李忘情驀然笑了起來。
“我總是問師尊,我生身何處,彼時師尊說我是您生的……還以為是笑談。”
“我一遍遍自問……有七情六欲,能縱行天地,這樣的我怎么會不是生人呢?”
“可現在我想明白了,為什么緹曉會那么在意她在沈師叔眼里是什么。”
“人間道或許很難,可……是渾渾噩噩地活在一帆風順的夢里,還是遍體鱗傷地行于荊棘路,都應該是我自己決斷的。”
高揚的劍鋒,隨著撕開黑夜的日光一道斬向撲面而來的巨浪,連同眼前經年累月的恐懼源頭,都在這一劍中碎滅。
李忘情一邊笑,一邊紅著眼睛嘶聲道——
“是‘我’來選,不是你。”
這就是人和劍的區別,生靈與死物的天淵。
“忘情,你真的很不聽話。”
隨著這樣一聲帶著嘆息的遺言,四周的黑夜如同鏡子一樣碎裂開了,不祥的銀月也徹底從山陽國的天空中消失殆盡。
盡管只是個幻影,李忘情這一劍還是斬得筋疲力盡,全身的靈力榨得一丁點兒都不剩。
好在當她脫力地向后仰倒時,有個懷抱已經剛好等在了那里。
李忘情這才發現自己躺在障月膝上,她撐起身子,頭上的銹劍簪順著發絲滑落下來,死氣沉沉地落進草葉里,被障月重新撿起來,咬在嘴里,挽起她一綹長發試著幫她盤起。
整理了一下思路,李忘情任由他在腦袋上動作,余光四處掃動:“剛才……我師尊呢?”
“你還怕傷了他?”
李忘情老老實實道:“我怕沒斬干凈。”
開玩笑,滅虛尊主怎么會被她傷到,主要是顧慮到這意識幻影回歸行云宗,讓澹臺燭夜本尊知道山陽國這里的事。
“別擔心,我都吃了。”障月道。
李忘情:“……”
李忘情:“你來的還真是時候。”
“本來應該更早些。”障月叼著李忘情的銹劍,還依稀泛著些鎏金的眼眸里帶上一絲笑意,“我可以理解為,你剛才選了我吧?”
“是啊,不用帶著三媒六聘上行云宗過五關斬六將地把我娶走了,你滿意了。”
李忘情正想擺爛地一躺,卻很快發現了自己的情況有些糟糕。
是下品的官印終于承受不了李忘情切金境大圓滿的修為,自行碎裂,使她又成為了修士。
而且這個靈力還在不斷增長,像是……
“噓……別說話,仔細感受。你每斬殺一個強于自己的存在,就會變得更強……我明白那個釣魚佬為什么不愿意放你走了,連我也想看一看你的極限到底在哪兒。”
這也太突然了。
李忘情一瞬間有些慌亂,但很快定下神來,一遍遍梳理自己的經脈。
本命劍如同跳動的心臟一樣,一波比一波更強的靈氣被擠壓出來,沖過經脈,試圖將她遲滯已久的修為,沖出一條通天大道。
碎玉境近在眼前了。
剛才儲存修為的官印不知何時早已碎裂,眼下修士身份的李忘情有一絲慌張:“碎玉境突破需要閉關,帶我回去。”
“沒了。”
“啥?”
“官印碎了,你現在是平民。”
還真是。
李忘情乾坤囊里倒還有兩個備用的官印,但問題是,突破境界時靈力狂暴難抑,隨便轉換凡人之軀只會讓身軀崩潰。
“你調息吧,交給我。”障月把她往背上一背,“我會給你找個穩妥的地方。”
李忘情:“……”認識以來你壓根和穩妥這倆字不沾邊吧。
但現在她也沒有選擇,只能半信半疑地閉上眼,分出一絲心神后開始調息。
然而馬上,障月的舉動差點讓李忘情進了心魔關。
只見他穿過拂曉的長街,一路走,一路問街上的路人:
“我老婆餅要升了,敢問哪里有安靜的地方?”
“……”
……
山陽國近郊,得益于死壤藤蘿飛速枯萎,離地面較近的修士們慢慢從地底掙脫出來,但國都大門附近的死藤還是緊緊封鎖著,只能在附近枯等。
此時此刻,站在城墻附近的修士,已經肉眼可見山陽國外圍的灰色霧墻正在逼近國都城墻,且速度越來越快。
焦慮之余,對于國都城墻上層層封死的死藤,眾人也只能等待,這一等,就不免察覺到今夜的月亮有所不同。
“說起來,山陽國的月亮是不是有點怪?”
“哪里怪?”
“你看,月亮在消失。”
月有陰晴圓缺,但山陽國的月亮從他們進來起,每個晚上都是圓的,而且……巨大得不可思議,抬頭望向夜空時,它的長寬幾乎達到了三分之一個神決峰。
看久了,甚至讓頗有閱歷的修士們都覺得可怕。
直到今夜的異狀發生——它好似被什么東西緩緩轉動了一下,陰影像漲潮一樣慢慢從邊緣覆蓋上來,從圓月到半月,再到一輪細長的彎鉤,寂靜無聲地消失在了夜幕里。
正當人們以為這是什么不祥的兆頭時,天穹上隨著月亮消失而猛然從云層后灑落的壯麗星河還是打消了修士們的疑慮。
畢竟那可是星河啊,多少修士夢中想殺破天去到達的仙人居所。
“師姐,看,是星河!”
剛同羽挽情匯合的成于思停下飛劍,他是頭一次覺得星河這么近,比行云宗和御龍京的還近。
羽挽情卻沒有這個心思,她凝視了一陣月亮消失的位置,眉心始終緊蹙著:“……我沒那個心情,可有孽影的消息?”
自從李忘情被孽影劫走后,羽挽情雖然苦苦找尋不得,卻也和行云宗的門人順利匯合了。
“有!”成于思忙拿出如意鏡,“我讓弟子們都去問了,御龍京的一個元嬰修士說他在被荼十九的死藤擄走之前被李師姐救過!”
“真的?在哪里?”羽挽情忙問道,“元嬰期……她只是切金境,怎么會救了元嬰期修士的?”
“呃,不是她一個人。”成于思將如意鏡翻過來,將御龍京修士的回復給羽挽情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見她臉一黑。
成于思不免有些結結巴巴道:“大概是被御龍京的大太子救了,現在二人同行進入地穴……有那位碎玉境大圓滿的大太子在,她應該平安吧。”
“平安什么!”羽挽情勃然大怒,“她才七十歲,哪里斗得過那御龍京的賊子,我都怕十個月之后弄出什么事來!”
“也、也不至于吧,只要李師姐守住道心……”
“她要是能守得住我還操什么閑心!”
羽挽情算是一丁點兒仙子風度都沒有了,正在暴躁間,就在此時,一個御龍京的修士匆匆飛過來求援。
“敢問可是行云宗的羽少宗主?!”
“我宗二太子被孽影擒走,眼下情況不妙,還請施以援手!”
羽挽情剛想刺一句御龍京,轉念一想著是個讓對方欠人情的好機會,便冷著臉道:“若救得二太子,還望貴宗把我師妹全須全尾地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