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令人作嘔的墜落后, 李忘情猛然睜開雙眼。
開眼的瞬間,頭頂上一面面牌位在一陣莫名震動后嘩啦落下來, 李忘情下意識地就地一滾, 銹劍已然提在手中。
然而放目望去,這只是一戶尋常人家的正堂,除了地上躺著的凡人, 并無異常。
……不, 還是有異常的。
李忘情收斂氣息,她目光所及之處, 地上出現了一頭野獸的影子, 盤踞在她剛才所躺的位置舔了舔爪子, 隨后影子再動,朝著李忘情二度撲來。
“嘖。”
還沒碰到,李忘情就本能察覺對方不好對付,連忙再次躲閃,帶著自己的影子險之又險地避開這隕獸的撲咬。
而她同時也發現,自己的影子沒來得及馬上躲開, 袖子就被鋒利的爪子抓成了幾條布絲……要知道,這可是法衣, 能與同階斗法不被余波所傷, 那隕獸撕它時卻就像撕紙一樣。
所幸李忘情閱歷還算豐富, 當即吹出一團真火, 以掉落在地上的牌位為憑燒了一對火, 照亮了整間屋子大半的地方。
她緩緩退到一面明亮的墻壁上, 就在她用神識去找鐵芳菲軀殼時, 一只手不期然地抓住了她的袖擺。
幾乎沒有氣息, 是突然出現的。
“你是來救我的嗎?”
說話的是屋里這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小孩, 他的臉色極其蒼白虛弱,眼尾發紅,抓著李忘情的袖擺宛如抓著救命稻草。
“我的家人都被吃了,它還想吃了我,姐姐救救我好嗎?”
“……”
李忘情沒有馬上回答,目光四處逡巡,發現實在找不到鐵芳菲的軀殼所在后才看向腳邊的小孩。
蒼白的小臉上一雙蘊藏著靈巧的眼睛,正楚楚可憐地望著她。
“你是緹家后人?”李忘情問道。“叫什么名字?”
“我叫……緹耀祖。”
李忘情點點頭,思索了片刻,猛然拋出千羽弦,先后將這孩子的父母,和他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小孩猛然被吊得離地三尺,沉默了一下,道:“你這是做什么?”
“救你啊。”李忘情的神情沒有什么變化,“這‘妖怪’是吃影子的,你待在地上不是很危險?”
小孩:“你可真是個好心的姐姐。”
“我一向如此。”李忘情一邊警惕周圍的陰影所在,一邊說道,“你要跟我走嗎,我可以帶你飛離這里?”
“不行。”小孩搖搖頭,“外面是黑夜,離開這里就更找不到它了。”
李忘情貼在墻上,道:“聽起來你好像對它很了解,知道怎么對付它嗎?”
“你過來。”小孩眨巴著眼睛,道,“我爹娘說這是個秘密,我得悄悄告訴你。”
李忘情:“你不會騙我吧。”
小孩:“怎么會呢,騙你我是豬。”
……這家伙明明不是人,對豬卻還挺有優越感的。
李忘情腹誹了一下,靠近過去:“你說吧,到底是什么……”
她的話語尾音倏然消失,與那孩子四目相對時,對方的眼瞳泛起了一圈淡金色的微光。
就像是被什么不可言狀的神秘存在俯視了一眼。
“去把神像砸爛。”
小孩的聲音冷淡下來,他直接掙開千羽弦,手指一勾,剛才那頭影子隕獸從黑暗深處躍出來,背上似乎馱著一個背著大劍的女人影子。
他對李忘情吩咐罷之后,李忘情微微點了點頭,轉身緩慢地朝七零八落的供桌走過去,銹劍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當陶土碎裂的聲音傳出時,小孩似乎就等待著這一刻,他一掌拍在地上的陰影里,與此同時,從手臂開始,
他的皮肉、骨骼如同落葉一樣飄落下來化作灰燼。
而小孩的神情也逐漸詭異起來,一時驚怒,一時嘲弄,像是有兩種意識在互相爭奪。
“是啊,我早就知道這里有個游蕩神困著我,沒走只是沒找到足夠強大的容器罷了。”
“你猜你跑不跑的掉?”
“哈~我不止要跑,還要帶著那邊的女人跑,你氣不氣?”
“是嗎?如果你以為你能這么容易就污染她的話……你再仔細看看。”
小孩陡然抬起頭,那邊本應成為他“香火”的李忘情倏然將銹劍扔出,在神像上一個回旋,切豆腐一樣被均勻地斬作兩半,里面一張四四方方的金鐵書頁隨著回旋的力道飛落在李忘情手里。
如果見過它這種材質的人,一定會脫口而出那是“天書”。
但它又厚重了許多,更像是一張被平攤的……書衣。
下一瞬間,地上的隕獸之影張牙舞爪地朝李忘情撲去,而她似乎早有應對,手上的書衣一個倒懸,如同飛鏢一樣砸進了地面,將隕獸的影子釘在了那里。
“你來不及了!”小孩震怒,他半個身子都化作了灰燼,而在他身下的影子里,終于露出了他的核心。
那是一團流金似的血,須臾間深入了地上那屬于鐵芳菲的陰影里。
“我沒想來得及,不過……我現在相信你是外面來的邪神了。”李忘情渾身靈力盡出,口吻冷冽地說道,“你根本不懂劍修。”
她一劍刺向地面,隨后立即向上一拔,帶出了半顆猙獰的頭顱。
當那隕獸的頭顱真正出現在這里時,空中獨特的、屬于隕火的灰燼味道陡然充斥了整個屋子,上面的房頂當即崩落,同時鼓噪起來的巨大聲響……
“百里劍鳴!!”
這里是山陽國,即將舉辦三都劍會的所在,百里之內率先趕到此地的劍修們紛紛從入定中驚醒,帶著嗡鳴不斷的本命劍,同時從各個方向,如同流星般飛來此地。
比之那驚動百里之內所有劍修的大場面,率先發威的,正是鐵芳菲的鈞岳重劍。
“干得漂亮!”
鐵芳菲無處著落的元神大喝一聲,本來陷入陰影里的、她的重劍如同從泥潭里掙扎而出一樣,當場一飛沖天,在陰沉的天穹下,倏然化作小山般大小。
“管你哪路牛鬼蛇神,給我死!”鐵芳菲懷憤一擊,鈞岳重劍從天而降,只聞一聲驚天動地的驚爆聲,煙塵徹底籠罩了整個緹家莊。
過了許久,李忘情灰頭土臉地夾著那對夫婦從灰色的煙霧中緩緩飛出,找了個空地落腳之后,又等了一陣,便看見一縷金色的流光緩緩從已成廢墟的宅院里浮出,又緩緩飛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再之后,鐵芳菲一手扛著鈞岳劍,一手提著一個牌位從廢墟里走出來,見李忘情露出疑問的神色,回道:
“神形俱滅,算是圓滿解決了。”
李忘情一臉復雜地看著身后變成廢墟的半個山頭:“師叔。”
鐵芳菲:“咋?”
李忘情:“人家的房子……這也就算了,可以拿錢賠。這家后山應該是沈師叔道侶的衣冠冢吧,你把山都削了,那衣冠冢……”
鐵芳菲沉吟了一下,將手里的牌位強行塞給李忘情:“我問你,咱們是什么身份。”
李忘情:“劍修。”
鐵芳菲:“另一個身份。”
李忘情想了想,道:“煉器師。”
“對。”鐵芳菲正色道,“也就是凡人們說的手藝人,我路過此地,見緹夫人的衣冠冢舊了,熱心前來幫忙重砌一個,這很合理。”
她說著,一把撈走李忘情:“咱們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劍修,出來一趟,師叔沒什么好教你的,先帶你
去蓋墳熟悉一下。”
“……”
可沒過多久,附近的劍修也陸續來到此地,看到那云層中久久不散的劍罡余波時,一時間皆不敢上前。
似乎,也無需上前,因為那是藏拙境大劍修在出手,沒有尋常修士的事兒。
直到在一座山頭看到了鐵芳菲和李忘情二人,這才匆匆前來詢問。
李忘情不得不解釋道:“此地發現隕獸,行云宗百煉師已出手降服,請各位寬心。”
原本還想進去探一探的修士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只能拱手道:
“不愧是百煉師前輩,得前輩庇佑,我等這次三都劍會可安心備戰了。”
這波人走之前,鐵芳菲忽然瞥見有個穿著御龍京衣袍的修士,扯過來就是一頓數落:“叫你們家那大太子離我們行云宗的仙女遠一點,神神叨叨的,剛才那一波,他的神識倒是走得快。”
那御龍京的修士長長地“啊”了一聲,連忙追問道:“前輩見到大太子了?他走丟多日,連二太子和長老們都在尋他呢。”
可惜這緹家莊夢境里無法追蹤行跡,那御龍京修士追問再三也只能悻悻離去。
清凈下來后,鐵芳菲帶著李忘情來到后山。
不出意外,緹曉在后山的衣冠冢塌了一半,連里面裝著衣冠的棺槨都從石磚砌就的墓穴里翻轉過來,露出了棺蓋上刻著的緹家家史。
“嘖,早知道就不用地動山搖這招了……我還是壓到一成靈力才出手的。”鐵芳菲搖了搖頭,抬手就是一團真火,將腰間的錘子取下來一把丟到空中,一時間,真火化鏈,揮舞著錘子一點點將碎裂的石磚重新燒制砌就。
“對了忘情。”鐵芳菲一心多用,道,“我出來的時候元神沒有著落,見你從神像里劈出個什么玩意,把那隕獸釘住的?”
“正要同師叔說這個。”李忘情將那金鐵書衣鋪在地上,問道,“師叔有沒有感覺這東西很像是……”
鐵芳菲見多識廣,當即道:“天書!”
沒等李忘情拿自己的,她便自己掏出了一張,興致勃勃地遞過去:“天書的書頁雖說沒什么用,但也是一種靈材,這是我閑著沒事收的一張,你看看能不能粘上去。”
李忘情接過來,在中間比劃了一陣,當天書的殘頁湊近書衣中央時,一抹藍綠色的流光驀然閃過,那頁天書“啪”地一下被吸在了書脊里。
“還真是!這要是收集齊了……”鐵芳菲一拍大腿,繼而又神色索然下來,“哎我犯什么傻呢,天書幾百年前早就被軒轅九襄收集齊了,還讓山陽國的觀星司譯成了如今的文字,要是有用,當時半步滅虛的軒轅九襄早就破解出來了。”
“觀星司?”李忘情想起剛才夢境之中緹老七講述的歷史,忙追問道,“那不就是緹曉夫人在的家族?”
鐵芳菲嗯了一聲,道:“山陽國我年輕時是去玩過的,軒轅九襄開國封有十王,也就是現在百朝遼疆的那些大國,在國中還設有三司五門,觀星司就像是現在的天機道,專司推演吉兇,緹家就是司命師門庭,其最大的功績就是為軒轅九襄譯完了天書。”
“原來天書是緹曉夫人的家族所譯……也就是說,他們家族將這天書的書衣供奉在陽帝神像當中,也是盡其守護天書的職責咯?”
“那緹家夫婦是凡人,他們家那倒霉兒子又殺了堂兄弟,不像是這般忠節之士。”鐵芳菲并不是很想聊緹家后裔,搖了搖頭繼續道,“再說了,要供干嘛不供一整本,還把天書撕了散到四面八方去。”
李忘情暗自估算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那些天書疊起來的厚度,加上鐵芳菲今日給的這頁,驚奇地發現……她竟已經收集了有一半那么多了。
這已經無法用巧合來詮釋了,就像是……有只手,正推
著她,前往幾座大山之外,那籠罩在神秘里的山陽國揭開什么塵封的隱秘一樣。
“師叔。”李忘情問道,“天書當真是一無所用嗎?”
“有沒有用你不曉得嗎。”鐵芳菲像看傻子一樣,“農牧冶煉,修士又用不上,詩詞文疏,看看就得了……上面一丁點兒修煉的法門都沒有,你說修士該怎么用?”
腦海中似乎又有陌生的景象模糊地浮現,李忘情慢慢說道:
“我偶爾會想,會不會修士之于洪爐界,活得太過傲慢了,認為天地之間的所有一切,都應該用在修仙求道上……而耗費了那么多天地靈材養成的修士,卻還在自相殘殺。”
“忘情。”鐵芳菲嚴肅起來,“挽情剛直,她教你良善,是為對得住自己的道心,但過于良善,你的道心便會越發脆弱。”
李忘情緩緩點了點頭:“是。”
“悲天憫人是修煉的大忌,你不是神明,也不是生而為圣人,沒有能力去化解天地之間所有的紛爭,就不要用這些動搖你的道心。”
鐵芳菲的目光掃向山下,那些搖曳的火把中,緹家夫婦正對著廢墟哭泣。
“就好比我救他們,是我良心所選,但救不了他們的兇手孩兒,也不必為其歉疚,那與我無關,自然,也與你無關。”
言罷,她拍了拍李忘情的頭。
“明日把羽蛇筋煉化完成,就等著春眠他們來山陽國了,現在除了三都劍會,你什么都不需要想。”
眼前不由得又浮現了障月的樣子,李忘情輕輕嗯了一聲。
要是能見得到的話,她想再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