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撞入了一片濃濃的霧墻里。
‘青雨長帷’將整個山陽國即將彌散向四面八方的余煙擋在帷幕之內, 當他們穿過微涼的靈力帷幕后,眼前陡然被灰霧占據(jù)。
無論是用眼睛去看,還是神識查探, 得到的都是一片迷茫。
與此同時, 這由隕火的余煙形成的霧墻也吞噬掉了所有進入其中的修士,這些余煙并不是屏息就能驅逐的,它無孔不入地滲入護體靈光、法寶、直達修士體內, 而與陡然突增的天地金石之氣一道發(fā)生的是無法抑制的焦渴感,這對于頭一次進入隕火熄滅之地的修士而言, 難免驚惶失措。
此時已進入霧墻超過一盞茶的時間,按他們當下謹慎的遁速,至少已經行進了五十里,卻還是看不到邊界。
這不免讓人懷疑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不要去抵抗,洪爐界的天地金石之氣就蘊藏在隕火當中。”
李忘情聽到師姐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說來也可笑, 我們劍修致力抵抗天災,而所修的劍卻還要倚靠天災降下的金石之氣才能得到磨煉。”
李忘情微微點頭, 跟著羽挽情緩緩向前飛行,只有兩個人在她也不用避忌,問道:“師姐對隕火這樣熟悉,還是因為海桑國嗎?”
“嗯。”羽挽情道,“年初時又回去過一次, 隕火依舊,突入三里便有逼命之危。像山陽國這樣的地方,還是第一次進到這么深的地域, 也算是難得的閱歷。”
海桑國亡國七十年, 李忘情無法想象在羽挽情十幾歲的時候, 目睹火隕從天而降時該是如何絕望, 對于前半生活得毫無目的的她來說,師姐的愿望也是她的心愿之一。
而且,她總覺得,山陽國此行與天書息息相關,她一定會有所收獲。
“師姐,要是我能解開火隕天災的謎團,我們就把海桑國重建起來好不好?合三都之力,哪怕是一個國度,也是能重建的。”李忘情不禁說道,“這樣我也就有故鄉(xiāng)了。”
李忘情已經不太相信師長口中自己的出身了,但羽挽情卻一直都是實實在在的,就像障月說的一樣,她也需要一個“燈塔”。
羽挽情抿了抿唇,道:“大話倒是會說……就算解開了又如何,我蒙師尊救命之恩,哪怕故國重建,此身也將許于行云宗,豈能再貪圖凡人之樂。”
李忘情:“那你可以把王位傳給我,我圖這個。”
“我看你是皮子癢。”羽挽情啐了她一聲,抬頭看向前方,“有風出現(xiàn),應該快到邊界了。”
李忘情立即收聲,闔目仔細感受。剛才她們行進途中,一絲風都感受不到,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行于正確的方向,而非在霧墻里打轉,但現(xiàn)在這一縷只能吹動睫毛的微風卻給了還在迷路的修士們莫大的信心。
“沒錯!這個方向就是出去的路!快!”附近有修士興奮地大喊道。
羽挽情立即微調了行進的方向,但李忘情卻忽然拉住了她。
“師姐,不對,別往那邊走,咱們落到地上看看。”
“有風便是出口不是嗎?”羽挽情皺眉道,“地上又能看到什么?”
李忘情抓得更緊,堅持道:“我覺得不對,這風里有一點腥味。”
她作為煉器師,對各種材料的味道極其敏感,盡管有隕火余煙干擾,她也從中察覺了一絲異常。
此時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東西,如意鏡自然就沒用了,李忘情只能盡力大聲向四周喊道:“附近的道友!灰霧中不知有何種怪異,請慢行,切忌橫沖直撞!”
所來修士眾多,不一會兒便有陌生修士嘲笑般回道:“仙子是怕我們搶先突入,還是膽小不敢獨行?抱歉了,三都劍會當中,大家各憑本事,我等先走一步了。”
也是哦。
這里大家不必再顧忌外面的門派高下,反正最后能活著出去的,修為都會暴漲。
只要修為上去,此時的口角之爭也就無所謂了。
此時李忘情已經落到了地上,一陣無奈中,忽然發(fā)現(xiàn)羽挽情的手有些顫抖。
“忘情。”她不可置信地說道,“我怕是幻術,你摸摸地上……是不是,有草木?”
李忘情愣了一下,剛才沒注意,卻忽然想起來這是燃燒了幾百年的山陽國,也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任何活物,也就不可能有草木。
她愣愣地蹲下身,盡管什么也看不見,還是從地上抓起了一把手感極其熟悉的……野草。
二人沉默了足足十數(shù)息,不免同時開始質疑。
“咱們走錯了?”
就在她們百思不得其解間,羽挽情突然拉著李忘情往后退了數(shù)步,下一刻,上空有什么重物“咚”一聲掉了下來。
幾滴液滴迸濺到了李忘情手背上后,她瞬間提起了警惕之心,用千羽弦向那重物跌落的地方探了探,收回來斷定道。
“師姐,是個死人,不是咱們行云宗的。”
“你說的對,上空有邪物在食人。”
羽挽情心里一沉,折翎劍微微一動,白羽形成一圈不斷輪轉的防護飄在四周,而剛才落下來的那半具尸體似乎只是個開始,上空細微的驚叫聲中,不斷有肉塊一樣的東西下雨般墜落下來。
“此地不宜久留,”頭頂上不斷有肉塊墜落下來,李忘情每隔十幾步便蹲在地上摸了一把土壤,道,“每向左十步,土地要更濕潤一些,應有水脈。”
山陽國地勢中央是神決峰,水脈也是從神決峰上而來,只要判斷清楚其走勢,就能離開這片迷霧之地。
“不管這里還是不是山陽國,既不能靠風,就靠水,先離開為上。”
羽挽情也點頭同意,一前一后地緩緩前進,然而越是往前走,那股腥味就越是濃烈,這樣足足走了一個時辰后,羽挽情忽然叫停。
“等一下。”她抬手打出幾片白羽,這些白羽射向前方迷霧深處,很快隨著一片連續(xù)的響動,似乎一齊釘在了什么上面。
“師姐,是什么?”
“是一堵墻。”羽挽情皺了皺眉,道,“抓著我的衣角別丟。”
她緩步上前,不多時,前面的灰霧淡了下來,竟當真有一堵白色的墻突兀地橫貫在了灰霧當中。
這一下連李忘情也不免懷疑她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兜了個圈子回到了山陽國的城墻附近,直到她伸手摸上那面白墻之后,臉上的神情才起了變化。
“師姐你有沒有感覺到……”
羽挽情凝重地點了點頭:“這堵墻在動。”
隨著這句話的話音落下,這堵白墻忽然開始震動了一下,上方的灰霧中可能無法感應,但腳下的大地卻一瞬間如地龍翻身了一般,原本下意識地要飛起來時,李忘情陡然大聲道——
“下面有地下長河!”
她手中陰陽金剛杵化作一道尖錐直接將地面鉆裂,在面前的白墻軋過來之前,拽著羽挽情便跳進了幽深的地穴中。
震動持續(xù)了許久后才平息下來,地穴中沒有一絲光亮,唯一的出口都被上方那道白墻擋住,只有汩汩的地下河水在流淌。
“神識還沒恢復。”李忘情手中啪地打亮了一團火光,“師姐,可還好?”
“我無妨,你如何?”
“沒事。”李忘情道,“這條長河不知通往何處,按水文地理來看,應該就在山陽國附近,該是我們迷路了。”
“不,不是迷路,這里就是山陽國。”羽挽情抬頭凝視著上方被那奇異白墻堵住的缺口,道,“海桑國羽氏是軒轅九襄皇帝
所封的‘十王’之一,因而我自幼就聽父王母后說過一些山陽國的舊聞。”
她說著,指了指地下河上游的方向,示意李忘情和她往前走。
“自古以來,三尊不輕易干涉世事,彼時洪爐界三尊座下第一人就是陽帝……這是古稱,指的就是軒轅九襄。”
“陽帝與所有修士都不一樣,世間的修士修煉,說得好聽些為了蒼生大義,難聽些就是為了爭強奪利,因此一個修士的一生中,幾乎每日都在為了修煉境界而奔波。但陽帝是個奇人,他修煉中一半的時間都用來幫助凡人。”
李忘情點了點頭:“小時候師姐跟我說過。”
“因此七百年后的凡人,哪怕不會用法術,也能穿上綢緞,也能識字、織染、冶煉靈材。”羽挽情一邊走一邊說道,“在山陽國最鼎盛的時候,四方修士全都來投奔這位英主,其勢力之大,比之三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那時,由于凡人們太過于尊崇陽帝,各地所立陽帝廟數(shù)不勝數(shù),最終上天曾便下一頭六首蛟,臣服于陽帝膝下,是為當時的鎮(zhèn)國靈獸。”
“此六首蛟相傳只顯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是其降世之時,受陽帝之令,一分為六,首尾相接,融入山陽國城墻之內。第二次便是火隕天災降下之時,當時從山陽國逃出來的寥寥修士中,便有我海桑國的先人,他說若非有六首蛟現(xiàn)身抗擊天災,恐怕他也逃不出來。”
李忘情想起了剛才那堵白墻奇特的手感,道:“莫非師姐的意思是?”
“對,我認為,我們剛才所見的那堵白墻并不是什么城墻,它應該是這六首蛟的遺骸……就是骨頭。”
聞言李忘情不禁“嘶”了一聲。
如果是真的,那這頭六首蛟原身之巨大,應該不小于死壤母藤了。
“八成是六首蛟亡于天災之下,怨魂未散,對于天上來的東西自行反擊獵殺,所以我們走在地上反而是對的。”
羽挽情見李忘情拿出如意鏡開始給行云宗的同門分享,點了點頭。
“灰霧里他們不一定能看得到如意鏡傳訊,不過只要落在地上,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地下是可以走通的,但愿他們能早點識破。”
李忘情做好了這一切之后,忽而聽到旁邊的地下河里有響動,用千羽弦一拉,居然從水里卷出一條游魚來。
一時間,她有些發(fā)蒙。
“幾百年了,隕火足能燒穿地底千丈之深,有草我還能接受,有魚是不是離譜了點兒。”
羽挽情沉默了一下,指了指上面道:“要不然,向上挖一挖,看看能不能挖出去。”
李忘情點了點頭,這一次她沒那么暴力,用分土符一點點讓上方的洞頂巖石分散剝落,當最后一撮土壤落下時,一縷橘紅色的光從洞口落了下來。
溫暖,明亮,那不是毀滅一切的隕火,而是尋常的一日中,尋常的一捧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