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黑影在大地上順著枯萎的藤蘿蔓延, 層出不窮的劍光饒是在黑影的泥沼里奮力穿梭,也還是無法抵擋。
「三十一,四十六, 一百七十一……」
孽影的臉上,那第三只眼睛如同嘴巴一樣咧出一個一個嗜血的笑, 在他朝著那潔白的羽狀劍光前行的路上,在灰霧與國都城墻越發(fā)狹窄的夾縫里,修士們落在
「別逃了, 人是擺脫不了影子的,就像是過去的自己手上的血債。」
「屠戮是我的規(guī)則, 而有幸的是,我附身的信眾有足夠的「血債」供我驅使。」
「愚昧的人們,加入我,在末法時代來臨前成為我的一部分,于爾等是無上的榮耀。」
邪神的低語并不兇悍,但更可怕的是, 隨著祂的言語如同飄絮一樣灌進耳中,原本還在逃亡的修士們逐漸有人掉了隊。
并不是沒有余力, 而是心智受到了無名的誘惑。
「我受不了了!大不了進灰霧里!」有修士大叫著,一頭沖入迫近的霧墻里。
但很快, 灰霧里便接連傳來慘叫聲。
一絲絲血腥味從霧墻里滲了出來,人們絕望地發(fā)現, 山陽國的鎮(zhèn)國云蛟的陰影更加巨大了, 不管離開多遠, 它似乎在每一段霧墻里都會出現。
「師姐!」成于思苦著臉, 「這邪魔究竟是什么來頭, 竟這般棘手!」
「……」
羽挽情沉默了一下,她始終還在被血屠之影口中的海桑國被火隕天災滅國的真相所牽絆,但看了看身后行云宗的眾人,腦海里不由得又浮出鐵芳菲的話。
她是行云宗的少宗主,無論眼前的邪魔說什么,她都要肩負起保護同門的責任來。
哪怕是亡國血仇,這時候也不要受對方誘惑。
「有三點。」羽挽情咽下涌上喉頭的甜腥,道,「此魔修為并不高,甚至不會用修士的威壓,他的手段無非兩種,一者是蠱惑人心,你看那些被他吸引的,全數是術修,哪怕低階的劍修都能逃出去,故而他的蠱惑我們劍修效用不大。」
「二來就是影子,只要我們的影子被他追上,且手上的人命沒有孽影多,就會被他吞噬。想靠近他本體擊而殺之,除非找到一個手上人命比孽影多的存在。」
成于思抓了抓頭發(fā),懊惱道:「這孽影本就是御龍京出了名的在緝邪修,哪怕是去找蘇息獄海的歹人幫忙……現在蘇息獄海的歹人也都被荼十九殺完了!上哪兒去找——」
說話間,羽挽情倏然停在半空,視線緊盯住下方。
「師姐?」
順著羽挽情逐漸凝重的視線望過去,成于思看見斜前方灰霧的邊緣,有一片刺骨的雪白色從灰霧里慢悠悠地挪出來。
仔細一看,那竟然是一片羊群,而羊背上躺著一個身影。
是個灰撲撲的流浪漢,在這充滿殺機的場面下,他卻悠然自得地以羊背為床,翹著腳在正午的烈陽下睡大覺。
「想來是山陽國的原住民幻影,咱們管不了那么多,快走吧師姐!」成于思催促道。
「我劍速快,那孽影暫時還追不上我。」羽挽情交待道,「你們先走,我去去就跟上。」
出于對折翎劍的信任,行云宗同門也治好聽令。
羽挽情看了看身后那鋪滿大地的陰影,估算出自己有那么一點兒余裕的時辰,便徑直飛落在那羊群附近。
雙足落地的一瞬,羽挽情忍著內傷,直接抱拳開口道:「請閣下出手相救。」
回應她的先是一片「咩~」聲,隨后,流浪漢晃動的腳尖停住
了,他抓了抓蓬亂的花白頭發(fā),道,「女娃
兒好沒禮數,張口就要我這老人家救,我哪有那個本事。」
羽挽情定定地看著他:「閣下已收了我?guī)熋玫亩Y數。」
「哈?」
「我?guī)熋蒙頌樾奘繀s喜紅塵煙火,閣下胡須上的酒味兒正是我?guī)熋米钕埠玫拇婢疲撌且娺^我?guī)熋昧恕!?br/>
流浪漢愣了片刻,一拍腦袋:「嗨,難怪那小的丫頭給酒給得那么痛快……不過你想差了,瓜人可不是因為收了好處才專程來救你的。」
「敢問閣下名號?」
流浪漢捏了捏胡須,道:「別的就算了,你該叫瓜人山羊王為陛下。」
山陽……還是山羊?陛下?
羽挽情半信半疑地上前一步,聲音微微顫抖:「是因為我是十王酋之海桑一脈的后人嗎?」
流浪漢沉默了一會兒,他身下的羊群自發(fā)圍繞成一圈,當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時,竟有一股壓迫得人喘不過氣的威嚴流過。
「……孩子,你經歷過火隕天災?」
「是。」羽挽情抿了抿唇,昔日那些燃燒的記憶從剛才血屠之影提起時就在灼燒她,「我之劍,從握在手中起,便立志斬盡隕獸,重建海桑。」
「重建海桑國……」山羊王搖了搖頭,「你還算是個心思干凈的,來這兒應該是為了探尋怎么根除火隕天災吧。」
一時間,羽挽情差點將危機扔在腦后:「您知道?!」
流浪漢嘆了一口氣,他伸出手在座下的山羊毛里掏了掏,那山羊竟像乾坤囊一樣,被他拽出來一個緊閉著雙眼的人。
羽挽情倒抽一口冷氣:「荼十九!」
眼前的人正是荼十九,但詭異的是,他身上一丁點兒靈氣都沒有了,就像一具假死的軀殼。
流浪漢像是扔雜物一樣將荼十九丟到羽挽情面前,道:「我和「那家伙」一致認為這崽子需要一點教訓,但他好歹算是死壤母藤的幼子,對付那邊喜歡算人頭比大小的話癆,只有他可以拿來一用。」
羽挽情不甚理解,用羽弦謹慎地測了測他的經脈,道:「他已經是個活死人了,而且……修為盡毀?這和火隕天災有什么關系?」
「他可以拿來滅殺你后面那東西。」
荼十九的喉嚨口有一道猙獰的菱形血洞,血洞周圍,有著羽挽情極其熟悉的……燬鐵銹渣的味道。
燬鐵銹渣?劍傷?
羽挽情幾乎馬上判斷出這是李忘情的銹劍所為,但令她疑惑的是,這傷口上殘留的劍息卻決計不是李忘情的修為所能施展出來的——那是一種幾近碾壓般的屠戮之意。
簡直就像……藏拙境大修士。
忘情怎么有本事殺得了異化后的荼十九?
不可能,決計不可能。
「可晚輩要一個活死人有何用?」羽挽情皺起眉,又忍不住問道,「前輩擺出此子來,該不會只是交出來讓我等泄憤吧?」
山羊王也沒有回答她,盤著腿撓了撓膝蓋,指著遠方那黑漆漆的陰影,道:「你不清楚那東西是什么?」
羽挽情沉思了一下,道:「會蠱惑人心的天外邪魔?」
「也可以這么說,畢竟是特意挑了個好啃的菜給你們見識見識。」山羊王挑著眉毛掃了一眼羽挽情手上的劍,「雖說是一口值得入眼的劍,但還是太幼弱了……你留下來斷后,難道以為憑自己能殺了那東西嗎?」
羽挽情垂眸道:「晚輩殺過不少邪修,但與這孽影相比仍顯不足。」
「哈,你劍上的血不止是人身
上的吧。」
「入劍修之道幾十春秋間,曾斬隕獸二十七頭。」
這在整個洪爐界年輕一代都是極為傲人的戰(zhàn)績,但看到山羊
王嗤笑了一聲,羽挽情卻是眉宇一沉。
「有何不妥,還請前輩明示。」
「你等著哈。」
說著,山羊王從身后厚實的羊毛還有喝了一半的金瓜飲。
饒是羽挽情勉強保持鎮(zhèn)定,但身后逼命過來的血腥還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血屠之影已經殺到身后了。
「前輩……」
「喔,找到了。」山羊王從一堆雜物里扒拉出來一只水晶瓶,里面懸浮著一滴金色的液體。
當這水晶瓶被遞到羽挽情手上時,她心里莫名一沉:「前輩,這是——」
山羊王一指地上的荼十九,又一指蒼天。
「把這滴「神血」滴在他身上,不出我所料的話,不消片刻,火隕就會降下來,我留得很少,足以殺了那東西而不至于傷到國都。」
羽挽情愣了好一陣,她拿著水晶瓶的手顫抖起來。
「你說什么……這是……」
「這就是火隕天災的誘因。」山羊王拿出半甕老酒來,喝了一口后,苦笑著搖了搖頭,「祂那不被允許行走于大地的神血,現在竟然還要依靠祂來抵御那些邪神。」
「……我不明白。」羽挽情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但手里所謂神血那邪異的感覺卻讓她那與隕獸久經廝殺的劍躁動了起來。
「嗡——」
折翎劍尖銳的劍鳴與遠處逃遠了的劍修們連成一片,劍尖所指的正是她手上的神血。
隕獸所在,百里劍鳴。
「這是哪里來的!你說清楚——」羽挽情再次踏前一步時,身后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山羊王,和那雪白的羊群突然消失不見了。
她身形一滯,忽然感到了一片死寂。
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的死寂。
她抬起頭,一道陰影在他面前如同巨蛇一樣籠罩了她。
血屠之影貪婪的視線穿過羽挽情身外驟然浮現的片羽靈光,落在她手中那口劍上,帶著黏膩腥味的聲線鉆過光影裂縫響徹在羽挽情耳邊。
「來,歸順我,成為我的一部分,從此新的權柄即將降臨……我將帶你俯瞰億萬星辰文明的生與滅。」
這與剛才大范圍的囈語不一樣,羽挽情感到自己像是在和整個天地對話一樣。
折翎的光在經過本能的掙扎后,倏然黯淡下來。
「臣服我,信奉我,成為我……臣服我,信奉我,成為我……」
羽挽情不由自主地捂住雙耳,她再次想起了和孽影對陣時的記憶,不同的是,這一次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已經開始影響她的記憶了。
——這位就是刑天師,是他從海桑國里把你救來行云宗的,今后他就是你和忘情的師尊了。
——把劍胚拿起來,它會告訴你它的名字……很好,從今日起,你便是劍修了。
——重建故國?可以,喜歡就去做,我對你并無其他期許。
銘刻在記憶里的身影逐漸被血屠之影淹沒時,羽挽情咬著下唇,察覺出了對方的意圖。
「你在……篡改我的記憶……師尊……」
「有什么關系?我可以為你織起一段讓你圓夢的歷史,在我這里,你所有的缺憾都會實現,無論是無法訴諸于口的情意,還是想回家的愿望,我都能讓你看到你想看的……」
血屠之影
獰笑著,卻在陰影即將卷沒她手臂時微微一頓,一時間,這聲音謹慎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些誘哄。
「好孩子,把你手上的東西放下,你很憎恨它吧……死都不想讓它再度降臨的火隕天災,交給我,讓我來終結
這一切,好嗎?」
幼少時模糊的故國走馬燈一樣閃過眼前,羽挽情緊緊握住水晶瓶,她感到自己的記憶一點點消失,所有熟悉的面孔都被替換成了濃暗的陰影。
可怕的是,她卻久違地在這黑暗里感受到了一絲安寧。
她這一輩子失去的太多了,只要稍微停下來一步,無盡的疲憊都會追上她把她壓垮。
「休想……」
「那你要發(fā)動一次火隕天災嗎?比殺了你還痛苦吧……哪怕不是你,總有別人去扛那些災厄,憑什么總是你在為別人犧牲呢?何況你做了這些,刑天師又不會對你另眼相看。」
「我……」
是,她再拼命,師尊也從未期許過她什么。
……不,他說過的。
那是在羽挽情剛到行云宗不久,養(yǎng)好隕火瘡的第一日,她走進天光里,師尊把一個頭尾燒得焦黑的小女孩放到她面前。
——挽情,這是你妹妹,要記得保護妹妹。
羽挽情已經閉上的雙眸倏然睜開,原本勝券在握的血屠之影感到了一絲不悅。
「已經晚了。」
洶涌的黑影淹沒了羽挽情的身形,而就在此刻,羽挽情那唯一可以活動的手驀然捏碎了水晶瓶。
金色的血滴化作詭異的符文沿著她的手攀附而上,將羽挽情整個人扯得沖破黑影的封鎖,在血屠之影爆發(fā)出的尖嘯聲中拍在了活死人荼十九額心。
「不、不——」
山陽國灰暗的天空變紅了起來,拼命遁逃的劍修們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劍器,它們都憤怒地指向了一個方向。
在目不能視的黑暗里,荼十九的身影上不知何時落下了一面布滿了星辰與符文的斗篷,斗篷下一只由金屬機括組成的手緩緩伸出來,朝著血屠之影輕輕一點。
「選擇是很重要的,作為高維的存在,你攝取力量的手法實在缺乏風度。」
血屠之影的黑影不斷縮小,就像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偉力吸進身后神祇的手中一樣。
「那又怎么樣!你會死在我前面!」祂越來越惶恐,當身形縮小得露出孽影時,祂終于哀求起來,「我愿意臣服于你,按照天幕法庭秩序陣營的法則,我愿意成為你的一部分——」
「秩序?」祂笑著說道,「我什么時候遵循過秩序?」
「你是——」
「我是我是不法的裁罰者,是混沌的原初,是新生的壤,不惜代價地制造毀滅,為文明開辟所有的不可能。」
祂宛如一個優(yōu)雅的收幕者,將影子如一塊黑布一樣收入掌中,消失不見,隨后在一片潑天而下的火雨里,對著天上閃爍個不停的群星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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