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都外五十里處, 有那么一片大地緩緩變成了死寂的灰黃色。
草叢中爬行的鼠蟻,水洼中掙扎的游魚,乃至于堅韌地繁衍了不知多久的野草,都在短短半日內化作了充斥著灼燒味道的灰骸。
唐呼嚕就在這急速蔓延的死壤前奮力逃脫著。
“再等一等……只要他吃下那燬鐵, 我就解脫了!”
她眼中恐懼與狠戾并存, 回望了一下遠方, 那本來無一物的原野已經被死壤幾乎侵蝕殆盡, 而這死壤的正中央, 一片藤蘿正在扭曲交錯地向上攀升, 乍一看上去, 這些藤蘿彼此糾纏從成了一個六腳的巨人, 巨人長發垂地, 每一根發絲都在地上延伸出無數蛛網一樣的死藤。
好像很快,就會蔓延到國都那里去。
“怎么會這么快……”
不是唐呼嚕不想施展秘法更快一些, 實在是她一旦動用靈力, 體內的死藤就會與荼十九的死藤互相吸引,最終也會被扯回去吞噬殆盡。
焦急地飛行中, 唐呼嚕驀然看見附近有一座破廟。
奇妙的是, 死壤已經蔓延到了那附近, 四周的草地已經荒蕪, 但那破廟里的銀杏樹卻依然蔥蔥郁郁,似乎完全不受死壤的影響。
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后,唐呼嚕已是窮途末路,一咬牙飛進了那破廟,撞進去的瞬間, 就地一滾, 直接踹倒了一個烤雞肉的架子。
“哎呦喂!!”
一聲痛心的驚叫中, 唐呼嚕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拿著燒火棍氣急敗壞地撲過來,對著她就是一頓猛敲。
“瓜人那么大一只肥雞!”
唐呼嚕被敲得一陣發蒙,捂著虎頭帽震驚不已,等回過神來,竟發現對方是個凡人。
“你誰?”
“瓜人是山羊王!”流浪漢叉著腰道,“瓜人餓了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從過路人那討了些吃的想熱熱,就被你毀啦!你賠!”
唐呼嚕沒有回答他,先是冷靜地看了一眼墻外的死壤,那些藤蘿蔓延到這里,似乎就不再前進了,而更神奇的是,連她自己體內蠢蠢欲動的死藤也不再躁動,而是緩緩縮了回去。
……這“山羊王”似乎不是常人。
“這位……前輩?”唐呼嚕謹慎地換了稱呼,手伸進自己的靈獸袋內,直接宰了頭靈寵兔子,拿出來幫他重新烤上,“晚輩舉止冒犯,還請前輩海涵。”
山羊王極為好哄,見了有肉來,便美滋滋地蹲下等吃:“你比旺旺王懂事一些,是哪兒來的呀。”
唐呼嚕:“晚輩是蘇息獄海來的。”
山羊王挖著耳朵問道:“那是個什么地方啊。”
“是洪爐界流放重犯之地……按山陽國的民風來說,就是個大牢房。”唐呼嚕觀察體內的死藤動向,心中一喜,機敏地湊上去,“看前輩偏居在這野外,萬一外面那些死藤蔓延過來,恐怕等不到這肉熟,就被死壤圣子搶走了。”
山羊王長長地“哦~”了一陣,道:“你說那外面的小芽菜呀,沒事,和那家伙比起來,他已算是人畜無害的了。”
死壤圣子是小芽菜?“那家伙”又是誰?
難道這山陽國里還有比死壤圣子可怕的多的東西?
唐呼嚕無暇思考其他,不可置信地指著身后逐漸變成荒漠的原野:“這叫人畜無害?”
山羊王打了個呵欠,道:“這棵小芽菜最多把國都的城門堵死了,不讓你們這些外地人進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唐呼嚕沒有辦法,只能待在這破廟里等待,可一直等到日落,都未見到提前設下的燬鐵被觸發,不得不一陣焦躁。
而這時,遠處又有三道靈光閃過,唐呼嚕一眼望去,卻不巧正是以簡明言為首的御龍京一行人。
對方顯然是被突然出現在山陽國的死壤吸引而來,查探一番后,也發現了這座與眾不同的破廟,靠近一看是唐呼嚕在此,簡明言當即暴怒——
“你們蘇息獄海到底搞什么鬼!把國都大門堵住不讓修士們進去,是想與所有人為敵嗎?!”
……是那樣就好了。
唐呼嚕暗搓搓地想著,打定主意死也不離開這座破廟,道:“就像二太子你管不住大太子一樣,我一個元嬰后期,哪能制止圣子顯露死藤真身?再說了,山陽國國都那么大,沒了城門你換一個不就是了?”
簡明言:“是我不想換嗎?!山陽國的國都只有一個城門!上空被鎮國結界封死,根本沒辦法飛進去!”
這倒是讓唐呼嚕詫異了起來,舉凡天下雄城,大多設有四座城門,以供四方民眾出入……一座城門是什么鬼?
“且不論這一座孤門是不是能進不能出。”簡明言氣哼哼地指著身后,“灰霧十日內就會抵達國都城墻,荼十九這家伙要是打算拉所有人下水,那我也不必留手,正好你們蘇息獄海毀我掃霞城的仇還沒報,這就一并了結!”
唐呼嚕:“需要的話,我可以隨套棺。”
簡明言:“……”
唐呼嚕:“順帶一提,圣子一旦突破元嬰期,的死藤七日內便會達到圣藤十之二三的堅韌,屆時哪怕再來一次火隕天災,他都不一定死的了。所以我建議二太子把握時機,有大放大。”
雖然知道蘇息獄海的修士除祭司外對死壤母藤全部不忠,但簡明言還是不由得靠近了破廟,質疑道:“荼十九是你帶進來的,不會誆我吧?”
說完這句話,他正要踏入破廟里時,忽然身形一滯,臉色古怪地伸手向前,但在他眼里,這破廟卻越來越遠。
他向前一步,破廟就退后三步。
“二太子,怎么了?”他身后跟隨的御龍京修士連忙過來,不過古怪的是,他們倒是能隨意進入破廟的范圍。
“這破廟……不讓我進去。”
唐呼嚕一愣,猛然回頭看向正在拿手指頭試兔肉溫熱的山羊王。
他正被火上的兔肉燙得手指頭一痛,齜牙咧嘴地嗦著指尖,扭頭看了簡明言一眼,道:“一個人只能進來一次,他已經來過了。”
簡明言不解其意,但看唐呼嚕表情古怪,也當即察覺出眼前這衣衫襤褸的凡人沒那么簡單。
“你是什么意思?”
山羊王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條兔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復又掃了簡明言兩眼。
“沒啥特殊的意思,你現在不是祂,將來也會是祂,就像外面那根小芽菜一樣,哪怕活出個人樣,最后也是個被吃掉的命。”
“胡言亂語。”御龍京的修士對簡明言道,“二太子,眼下這死壤已呈大勢,我們應當聯合行云宗人馬一道圍剿這死壤圣子。他動靜這么大,行云宗的羽少宗主一定會很快發現的。”
簡明言看著那山羊王,若有所思了一陣,對唐呼嚕道:“把死壤圣殿交代給你的,所有關于圣子的事先告訴我。”
“可以啊。”唐呼嚕就等他這句話,“說來話長,圣殿交托給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促使圣子在山陽國進階元嬰,最后當他成熟后……”
……
“等、等圣子成熟之后,整個山陽國都會成為一片死壤!”
在逐漸蔓延的死壤中,李忘情從地底截下一個被拖行的蘇息獄海修士,從他口中多少打聽出一些荼十九眼下的情況。
再一看面前的百里赤地,不免又想起掃霞城里那邪異的死壤母藤。
“他怎么不索性在死壤進階?豈不是更穩一些?”
“死壤都是母藤的地盤,哪怕是圣子也得滾出家門吃飯去。”被李忘情拎在空中的蘇息獄海修士眼淚鼻涕齊飛,“仙子,能交代的小人都交代了,全副家當這便奉上,你可千萬別松手啊!”
原來是來山陽國干飯來了。
畢竟按三都盟約,哪怕是喪心病狂的死藤圣子,也不敢冒著被化神期制裁的風險出來吸收萬物生機……而且他胃口顯然不止是吃幾百個人、把青青草原化作荒漠這么簡單的。
李忘情放目向遠方,那國都依然遙遙在彼,聽這人的意思,荼十九似乎是奔著吞噬整個山陽國去的。
不過這對她本人的好處是……她不必再急著進城了,因為大家都進不了,反而能爭取點兒時間進階碎玉境。
連李忘情自己都覺得修為速度快得出奇,這還是得益于她身上一直帶著的天書讓她每日如同暴風一樣吸納大量飽含天地金石之氣的靈力,短短幾日間,已抵得上幾十年苦修。
“我還有一問。”李忘情道,“俗話說‘一日入獄海,終身死藤奴’,眼下圣子造成的死壤,倘若踏足久了,可也會如外面那般成為死壤母藤的奴隸?”
那修士謹慎道:“圣子和母藤不一樣,他只是母藤之子,徒有吞噬生機和破壞之力,像收化修士為木靈祭司這種能為卻是不行的。”
“是嗎?”李忘情并指飛出一道劍氣,打落這修士暗中伸進乾坤囊的手,“你都拿法寶打算劫我了,那不拿你試試豈不是虧了。”
說著,她一松手,任由這修士驚惶地跌落在地上,瞬息就又被地下鉆出的藤蘿拖了進去。
李忘情懸在空中沉默地觀察了一下這死壤,她周圍時不時有藤蔓如同蛇一樣在干燥的死壤中翻滾出沒,而旁邊坐在青石上的障月卻絲毫沒有被這些死藤打擾。
而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她剛才審問那蘇息獄海修士的同時,障月手上多了兩個東西。
李忘情慢慢從空中挪過去,道:“……你手里的金瓜飲是從哪兒拿的?”
“那邊路過的商隊。”障月遞了一個給她:“這一回我是買的。”
李忘情順著他指的方向,果不其然,在遠處有一隊商隊路過。
這些商隊是山陽國里幽靈似的存在,時不時出沒在原野上,有時候追過去他們又消失了,偶有能追上的,也都問不出個所以然。
李忘情在之前的小鎮上喝過這金瓜飲,對它嘖嘖稱奇,只可惜出了鎮子金瓜飲就消失了。
但障月手上是不會消失。
沁人心脾的果漿滲入齒間,瞬間驅散了這幾日奔波的疲勞,李忘情整個人也稍稍放松下來,看著滿地蛄蛹的死藤也不覺得那么惡心了。
“難為你有心,謝了。”
障月溫文爾雅地回道:“不用謝,我掏你的錢付的賬。”
……這話、這場面為什么如此耳熟。
李忘情滋溜著冰涼可口的金瓜飲,喝著喝著,似乎是它起了清熱去火的作用,冥冥之中抓到了一絲靈感。
她猛地飛高了一些,望向遠處的凡人商隊。
“他們……為什么在死壤上行走自如?”
李忘情低頭看向障月,對方笑著說道:“因為道不同啊。”
“道不同……”李忘情品了品這句話,鬼使神差地,她從乾坤囊里取出一個地爵官印,握上去第一次用靈力注入其中時,眼神瞬間空白了下來。
她的靈力消失了。
而障月似乎早有預料,伸臂等了兩息,老婆餅就從天上掉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砸進了他懷里。
“天爵能幫你在修士的路上更強,而地爵能讓你把修士的身份儲在官印里,恭喜,現在你是個凡人了。”
他將李忘情放在地上,這一刻,剛才張牙舞爪的死藤都像是看不見她一樣越了過去,而更讓李忘情詫異的是,她苦苦追尋而不得的山陽國都,其城墻已經出現在了自己身后數百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