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一切都不同?當然是不同的。
只不過這不同并非是存在于狐貍出現后, 而且, 我跟碧落對于這所謂‘不同’的切入點,顯然也是并不相同。
因此面對著他,我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在不確定怎樣回答才是最合適的情形下,我選擇了沉默。
“不愿回答?”他看著我眼睛問。
我將臉側了側:“我并沒想起多少東西, 不過三天之后,那就不知道了。”
這句話成分模糊, 但碧落聽后目光清明, 并無費解或詫異的跡象。所以,若非刻意掩蓋,那么他或許已經知道紅老板對我所施加的手段。
這么一想的話, 我突然意識到, 如果他追蹤我和狐貍到了這里,目的并非是為了我的命, 那么只有一個可能, 就是為了我腦子里的東西而來。
狐貍不介意我恢復梵天珠的記憶,但幾百年前的他一定介意。
這認知讓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想什么。”情緒的波動自然沒有逃過碧落的眼睛,他望著我,漫不經心的眼神里微閃著洞察的光澤:“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夠聰明, 有時候把東西看得簡單些,興許會更為純粹。”
“什么樣的純粹?”我問他。也想知道他眼里什么叫做純粹。
他卻沒有回答,只在我同他的距離間衡量片刻, 然后將目光往他這兒指了指:“離我近點,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你了。”
久么?只不過才一晚上的時間,談得上什么很久?
困惑只是霎那,他扶著我肩膀將我輕輕往前一帶,我身不由己就撞進了他懷里。
想再同他保持距離已是不可能,他手按著我的背,手指對著我受傷的部位。所以我沒有任何動作。狐貍總教我做人要認清現實,因此我不會冒險去做一塊重壓面前的碎玻璃,況且他身上帶著狐貍幾百年來沒被時光改變的氣息。
“痛嗎。”爾后聽見他第二次問到我這個問題。
話音淡淡的,并帶著點兒警告的刻意。
所以我很快點了點頭。
“那還多事?”碧落笑笑,呼吸間吹過的氣息仿佛一道清風掠過我發梢,“你跟他在一起有多久了。”
‘他’指的應該就是狐貍。
自己問到關于自己的問題,用著第三人稱,仿佛問著一個于己無關的人那樣簡單隨意。這令我喉嚨不由有點緊繃。遂想起幾天前那個山里的夜晚,我同他在洞中避雨時那段相處與交談,當時的他著實叫人迷惑,如今看來,原來處處都有著一番深意。“好幾年了,沒仔細算過。”
“你們相處得怎么樣。”
“很好。”
“怎么個好法。”
我抬頭看向他那張跟狐貍一模一樣的臉。
類似的話題那晚他引誘我談到過,只是那會兒以為他不知道我是誰,現在則完全不同,無論立場亦或心態。因此耳根忽地發燙,我張了張嘴,感覺有點難以啟齒:“……跟他在一起,很開心。”
“就是開心么?”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親人。”他笑笑:“如果失去這個唯一的親人,你會怎么樣。”
“我不知道。從來沒有想過。”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總有一天會死去。”
喉嚨里卡了一下,耳根的燙變成死水似的涼,我沒有回答。
生老病死,凡人無法逃避的命運。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林寶珠。”
他邊說邊用手指來勾動我臉側的頭發,很溫柔的動作,被我生硬地避開。
他這樣連名帶姓地叫我,讓我直覺他所要商量的不會是什么好事。
“你想跟我商量什么事。”
“把你的命給我,就當是借。等我收的那些東西都齊全了,我把它完完整整還給你。”
我呆了呆。
腦子里把這句話慢慢過了兩遍,才反應過來,這英俊瀟灑的妖狐,竟能把取人性命這種勾當也說得如此恣意灑脫。所以睜大眼看著他,我心里除了一瞬而起憤怒,竟似乎還有那么點佩服:“先生是在說笑么,命能借?借了又能還?”
“人活至多百年,你將你百年不到的這條命給我,我早晚還你一個不死不滅之軀。”
“聽起來不錯。”
“那是自然。”
“但到了那個時候,我還能再見到他么?”
“他?”
我點頭。
目不轉睛看著他嘴角揚起的那道弧度,如我所預料,他沒再像剛才那樣迅速回答。
他沉默地想著他的措辭。
所以我猜,答案應該是‘見不到’。
如果我在這兒把命交給碧落,未來就不會存在我,而碧落用我的命得到了他想要的梵天珠,那未來同狐貍在一起的,必定就是那個擁有著不死不滅之軀的梵天珠。
誠然,那個梵天珠是我,因為我是她的轉世。
那個可悲的、不帶有任何她過去的記憶、卻偏被她的過去牢牢給抓住不放的轉世。
既然這樣,那么我到底這一輩子存在的意義在哪里?我又到底算是個什么東西。
一個承載了她靈魂的過渡用的工具么?
突然想起铘離開時說的那句話,他說他是梵天珠的一件工具。呵,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是誰能甘心自己從一出生起就成為一件工具?
本來生老病死就已是一種苦難,當發現自己受著這樣一份罪茍活的一輩子,卻竟還不屬于自己,那更是何其的可悲。
遂在一陣沉默過后,我抬起頭問他:“如意的命也在這身體里,你為什么不借用她的。”
碧落沒有立即回答。
他打量著我,似乎比起回答,他更有興趣看我強壓下來的鎮定。好在不久便又重新開口,只是話鋒突轉,他反問我:“那一個我,他有沒有告訴過你,在這個地方他為什么要帶著那張面具?”
我愣。這問題也是我想知道的,所以我立即搖了搖頭:“是為了什么?”
“同一段時間里不可能同時存在兩個相同的人,如果他不帶著那張鬼面,那么當他同我面對面的一剎那,他便會被時間所吞噬。而你也一樣,寶珠,現在你可明白了?”
說完,他意味深長看著我。我知道他這目光代表著什么。
是的,我也一樣。
我與燕玄如意;他與狐貍;素和甄與素和寅,我們都是一樣的。
歷史容不下不同時空領域里的同一個人,同時在同一段時間里存在。素和甄已經受到了由此帶來的連鎖波及,狐貍用他的妖法能將此暫時避讓開來,我則即將在劫難逃。
面部表情由此變得僵硬,我知道碧落在觀察著我,但我著實做不到原先的淡定。
“所以,但凡你沒法在那之前離開這不屬于你的地方,你的死即便不假手于素和甄,也是一個必然的結局。也所以……”
類似的話我都從素和寅那兒聽到過,但這層事實化作碧落口中徐徐道來的每一個字,都令我腦子里嗡嗡作響。
因此當他頓住話音時,我下意識問他:“也所以什么?”
他笑望著我:“也所以,你是不是應該慶幸,好在現今我相中的那一個是你。”
相中?
我看著眼前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想怒,偏偏卻氣得發笑。
“你笑什么。”碧落見我笑,倒也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問著我,姿態始終如一的好看。
“說白了仍是一個死,況且你把我說得像件被挑選的物品,難道還要我對你感恩戴德么?”
他聽完也笑了,仿佛真的認同了我的這番道理,只是一開口,仍是露了原形:“其一,你們兩道魂,我剛好相中了你,所以可令你不至于在這個地方煙消云散。其二,我可以對你承諾,若干年后,我將還你一副遠比你這肉身金貴得多的不滅之身。因此你看,這筆賬對你來說是否相當的劃算,而你是否應該對我感恩戴德?”
“似乎,確實劃算。”
“你瞧,你總算還不是太笨的,”仿佛一種欣慰,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倒好似讓我瞧見了當年那個只認金銀不認人的梵天珠。”
又是梵天珠。
“那么如意呢?你相中了我,那么她的魂魄會怎么樣。”
“自然另有用處。”
“是了,我忘了你還需用她對付素和甄。”
“即便不為了素和,她也得消失。一副軀體里只能存在一個魂魄,既然我留了你的,她的自然就不能繼續存在。”
“所以我和如意,兩個都得死。”
“不盡然。”他看著我,讀著我眼里的表情,輕描淡寫說道:“那不叫死,是我選了你成為真正的那個梵天珠,所以,你或許可以稱之為置死地而后生。”
話音剛落,我突然揚手朝他那張完美無缺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有些意外,但并沒在眼神中表現出來:“為什么生氣。”
他以為我在生氣。
我朝他笑笑:“我沒有生氣,先生,我只是要你記住,我現在打你的每一下,都是為了在未來的某一天,你見到我的時候不會太過尷尬。”
“是么。”他目光忽閃:“為什么會尷尬,給個解釋。”
“沒有解釋。”我抬了抬頭。
忽然對狐貍有些生氣。可是又好像不應該以此對他生氣。
畢竟拿幾百年前的他去擠兌未來的他,這跟他們抓著梵天珠對我指點江山似乎沒什么區別。那么一想,好像思維有那么點兒分裂,我感到隱隱有些頭痛。
碧落和狐貍,歸根到底是同一個人。陳年的老賬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擺在我面前,此時終于嘗到有點接受不了的滋味。
有機會是否真的要同他清算一下,等我和他都能平安回去之后。
是的,一起回去之后。
想到這兒,我看向沉默望著我的碧落,突兀對他道:“不過,有個問題不知先生是否能明白告訴我。”
“你說。”
“既然連你都因為我跟如意在你眼中的差別,而‘相中’了我,那么你憑什么要漠視我和她在這世上存在的意義和獨立性?你明明知道我們是獨立而不同的,難道不是嗎?”
轉世又如何,我們為什么要為自己已經逝去的過去,而背負那些早已經斷開的命運。
梵天珠當年自己割舍了一切,選擇一個白紙一張的重新開始。現如今,無論我還是如意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運,試問誰有權利抹殺了我們現有的一切,包括記憶,包括生命?
除了我們自己,沒人能這么做。
所以問完,我就徑直看著碧落,一動不動等著他開口。
不出意料,他并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和狐貍的習慣一樣,他眉梢輕挑,眼里一派意味不明,似乎在安靜斟酌著能繞開這話題的詞匯。所以我沒等多久,便又挺直了脖子,繼續對他說道:“無論說得多漂亮,對你來說,我們都只是某個人能還魂過來的棋子。有用的留下,無用的則丟棄,很現實,因為你只做你覺得最正確的選擇。”說到這兒,眉頭微皺,我看了看他:“不過這無可厚非,因為妖怪都很現實,而認識你這么些年,你也始終在提醒我這一點。所以這就讓我有那么一點困惑,而這困惑從你這兒是得不到解答的,因此,我得讓你的未來親口來告訴我。”
說完我轉過身,但沒等邁步,碧落的身影已擋在了我面前:“你的困惑是什么。”
我看看他,有那么片刻不太想說話。
但經不住他此時跟狐貍一模一樣的眼神,所以遲疑片刻,我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幾百年的時光,究竟是如何讓你變成了現在的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