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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玉壺紅淚(2)

    ,寂寞空庭春欲晚 !
    魏長安重重磕了一個頭,道:“萬歲爺,奴才不敢。您這會子要是進去,太后非要了奴才的腦袋不可。只求萬歲爺饒奴才一條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舉起一腳便向魏長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悶哼一聲,向后重重摔倒,后腦勺磕在那階沿上,暗紅的血緩緩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掙扎爬不起來。余下的人早嚇得呆了。皇帝舉手便去推門,梁九功嚇得魂飛魄散,搶上來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求您替衛主子想想——奴才求萬歲爺三思,這會子壞了規矩事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衛主子作筏子?”他情急之下說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終于緩緩垂下來。梁九功低聲道:“萬歲爺有什么話,讓奴才進去傳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地重復了一遍:“我有什么話……”瞧著那緊閉的門扇,鏤花朱漆填金,本是極艷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里卻是殷暗發紫,像是凝佇了的鮮血,映在眼里觸目刺心。只隔著這樣一扇門,里面卻是寂無聲息,寂靜得叫人心里發慌,恍惚里面并沒有人。他心里似乎生出絕望的害怕來,心里只翻來覆去地想,有什么話……要對她說什么話……自己卻有什么話……便如亂刀絞著五臟六腑,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背心里竟虛虛地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屋里并不寬敞,一明一進的屋子,本是與另一位答應同住,此時出了這樣的事,方倉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駕了,只余了慈寧宮先前差來的一名宮女留在屋里照料。那宮女起先聽外面磕頭聲說話聲不斷,此時卻突兀地安靜下來。
    正不解時,忽聽炕上的琳瑯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忙俯近身子,低聲喚道:“主子,是要什么?”琳瑯卻是在痛楚的昏迷里,毫無意識地又呻吟了一聲,大顆的眼淚卻順著眼角直滲到鬢角中去。那宮女手中一條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淚,早浸得濕透了,心下可憐,輕聲道:“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規矩不讓進來,這會子他在外面呢。”
    琳瑯只蹙著眉,也不知聽見沒有,那眼淚依舊像斷線了珠子似的往下掉著。
    梁九功見皇帝一動不動佇立在那里,直如失了魂一樣,心里又慌又怕。過了良久,皇帝方才低聲對他道:“你進去,只告訴她說我來了。”頓了一頓,道:“還有,太皇太后賞了這個給她。”將太皇太后所賜的那串佛珠交給梁九功,梁九功磕了一個頭,推門進去。不過片刻即退了出來:“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這會子還沒有醒過來,奴才傳了太皇太后與萬歲爺的旨意,也不知主子聽到沒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淚。”皇帝聽了最后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回來,盛怒之下驚痛悔憤交加,且已是四個時辰滴水未進,此時竟似腳下虛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見院子里的人都直挺挺跪著,四下里一片死寂,惟有夜風吹過,嗚咽有聲。那魏長安呻吟了兩聲,皇帝驀地回過頭來,聲音里透著森冷的寒意:“來人,將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叉下去!狠狠地打!”
    忙有人上來架了魏長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監沒有法子,上來悄聲問梁九功:“梁諳達,萬歲爺這么說,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梁九功不由將足一頓,低聲斥道:“糊涂!既沒說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數!”
    琳瑯次日午間才漸漸蘇醒過來,身體虛弱,瞧出人去,只是模糊的影子,吃力地喃喃低問:“是誰?”那宮女屈膝請了個安,輕聲道:“回主子話,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后宮里的人。”軟語溫言地問:“都過了晌午了,主子進些細粥吧?佟貴妃專門差人送來的。還說,主子若是想吃什么,只管打發人問她的小廚房要去。”琳瑯微微地搖一搖頭,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另一名宮女忙上前來幫忙,琳瑯這才認出是乾清宮的錦秋。錦秋取過大迎枕,讓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瑯失血甚多,唇上發白,只是微微哆嗦,問:“你怎么來了?”
    錦秋道:“萬歲爺打發奴才過來,說這里人少,怕失了照應。”琳瑯聽見她提及皇帝,身子不由微微一顫,問:“萬歲爺回來了?”錦秋道:“萬歲爺昨兒晚上回來的,一回來就來瞧主子,還在外頭院子里站了好一陣工夫呢。”說到這里,想起一事,便走到門口處,雙掌輕輕一擊,喚進小太監來,道:“去回稟萬歲爺,就說主子已經醒了。”碧落又將佛珠取了過來:“主子您瞧,這是太皇太后賞的。太皇太后說了,要主子您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您呢。”
    琳瑯手上無力,碧落便將佛珠輕輕捧了擱在枕邊。外面小宮女低低叫了聲:“姑姑。”錦秋便走出去。那小宮女道:“端主子宮里的棲霞姐姐來了。”那棲霞見著碧落,悄聲道:“這樣東西,是我們主子送給衛主子的。”碧落打開匣子,見是一柄紫玉嵌八寶的如意,華光流彩,寶光照人。不由“哎喲”了一聲,道:“端主子怎么這樣客氣。”棲霞道:“我們主子原打算親身過來瞧衛主子,只聽御醫說,衛主子這幾日要靜靜養著,倒不好來了。我們主子說,出了這樣的事,想著衛主子心里定然難過,必是不能安枕。這柄如意給衛主子壓枕用的。”又往錦秋手中塞了一樣事物,道:“煩姐姐轉呈給衛主子,我就不上去煩擾主子了。”
    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這會子正吃藥,我就去回主子。”棲霞忙道:“有勞姐姐了,姐姐忙著,我就先回去了。”
    碧落侍候琳瑯吃完了藥,錦秋便原原本本將棲霞的話向琳瑯說了。琳瑯本就氣促,說話吃力,只斷斷續續道:“難為……她惦記。”錦秋笑道:“這會子惦記主子的,多了去了,誰讓萬歲爺惦記著主子您呢。”她聽了這句話,怔怔地,惟有兩行淚,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碧落忙道:“主子別哭,這會子斷然不能哭,不然再過幾十年,會落下迎風流淚的毛病的。”琳瑯中氣虛弱,喃喃如自語:“再過幾十年……”碧落一面替她拭淚,一面溫言相勸:“主子還這樣年輕,心要放寬些,這日后長遠著呢。”又將些旁的話來說著開解著她。
    過了片刻,梁九功卻來了。一進來先請了安,道:“萬歲爺聽說主子醒了,打發奴才過來。”便將一緘芙蓉箋雙手呈上。琳瑯手上無力,碧落忙替她接了,打開給她瞧。那箋上乃是皇帝御筆,只寫了寥寥數字,正是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墨色凝重,襯著那清逸俊采的思白體。她怔怔地瞧著,大大的一顆眼淚便落在那箋上,墨跡頓時洇開了來,緊接著那第二顆眼淚又濺落在那淚痕之上。
    碧落不識字,還道箋上說了什么不好的話,只得向梁九功使個眼色。梁九功本來一肚子話,見了這情形,倒也悶在了那里,過了半晌,方才道:“萬歲爺實實惦著主子,只礙著宮里的規矩,不能來瞧主子。昨兒晚上是奴才當值,奴才聽著萬歲爺翻來覆去,竟是一夜沒睡安生,今天早上起來,眼睛都深陷下去了。”見她淚光泫然,不敢再說,只勸道:“主子是大福大貴之人,日后福祚綿長,且別為眼下再傷心了。”
    碧落也勸道:“主子這樣子若讓萬歲爺知道,只怕心里愈發難過。就為著萬歲爺,主子也要愛惜自己才是。”
    琳瑯慢慢抬手捋過長發,終究是無力,只得輕輕喘了口氣,方順著那披散的頭發摸索下來,揉成輕輕小小的一團,夾在那箋中。低聲道:“梁諳達,煩你將這箋拿回去。”
    梁九功回到乾清宮,將那芙蓉箋呈給皇帝。皇帝打開來,但見淚痕宛然,中間夾著小小一團秀發,憶起南苑那一夜的“結發”,心如刀絞,痛楚難當,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問:“還說了什么?”
    梁九功想了想,答:“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身子虛弱,奴才瞧她倒像有許多話想交待奴才,只是沒有說出來。”
    那軟軟的一團黑發,輕輕地浮在掌心里,仿佛一點黑色的光,投到心里去,泛著無聲無息黑的影。他將手又攥得緊些,只是發絲輕軟,依舊恍若無物。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請安,正巧太后亦在慈寧宮里。見著皇帝,太后不免有些不自在,皇帝倒仍是行禮如儀:“給太后請安。”太皇太后笑道:“你額娘正惦記著你呢,聽說你今兒晚膳進得不香,我說必是昨兒打馬跑回來累著了,所以懶怠吃飯。”皇帝道:“謝太后惦記。”太皇太后又道:“快坐下來,咱們祖孫三個,好好說會子話。”
    皇帝謝了恩,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適才太后說,琳瑯那孩子,真是可憐見兒的。”太后這才道:“是啊,總要抬舉抬舉那孩子才是。”皇帝淡淡地道:“宮里的規矩,宮女封主位,不能逾制。”太皇太后笑道:“不逾制就不逾制,她現在不是答應嗎,就晉常在好了。位份雖還是低,好在過兩個月就是萬壽節了,到時再另外給個恩典晉貴人就是了。”皇帝這才道:“謝皇祖母。”太后此時方笑道:“可見這小兩口恩愛,晉她的位份,倒是你替她謝恩。”
    太皇太后當下便對蘇茉爾道:“你去瞧瞧琳瑯,就說是太后的恩旨,晉她為常在。叫她好生養著,等大好了,再向太后謝恩吧。”
    琳瑯本睡著了,碧落與錦秋聽見說蘇茉爾來了,忙都迎出來。錦秋悄聲笑道:“怎么還勞您老人家過來。主子這會子睡了,奴才這就去叫。”蘇茉爾忙道:“她是病虛的人,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錦秋道:“那請嬤嬤里面坐吧,里面暖和。”說話便打起簾子。蘇茉爾進了屋子,屋里只遠遠點著燈,朦朧暈黃的光映著那湖水色的帳幔,蘇茉爾猛然有些失神。碧落低聲問:“嬤嬤,怎么了?”蘇茉爾這才回過神來,道:“沒事。”便在南面炕上坐了,見炕桌上放著細粥小菜,都只是略動了一動的樣子,不由問:“衛主子沒進晚膳么?”
    錦秋道:“主子只是沒胃口,這些個都是萬歲爺打發人送來的,才勉強用了兩口粥。這一整日工夫,除了吃藥,竟沒有吃下旁的東西去。”
    蘇茉爾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真真作孽。”又嘆了口氣:“當日董鄂皇貴妃,就是傷心榮親王……”自察失言,又輕輕嘆了一聲,轉臉去瞧桌上滟滟的燭光。
    她回到慈寧宮中,夜已深了。一面打發太皇太后卸妝,一面將琳瑯的情形講了,道:“我瞧那孩子是傷心過度,這樣下去只怕熬不住。”太皇太后道:“如今咱們能做的都做了,還能怎么樣呢?”蘇茉爾道:“今兒我一進去,只打了個寒噤,就想起那年榮親王夭折,您打發我去瞧董鄂皇貴妃時的情形來。”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道:“你是說——”蘇茉爾道:“像與不像都不打緊,只是董鄂皇貴妃當年,可就為著榮親王的事傷心過度,先帝爺又是為著董鄂皇貴妃……您瞧瞧如今萬歲爺那樣子,若是這琳瑯有個三長兩短……”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道:“晉她的位份,給她臉面,賞她東西,能抬舉的我都抬舉了。只是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傷心。”蘇茉爾道:“總得叫人勸勸她才好。再不然,索性讓萬歲爺去瞧瞧她,您只裝個不知道就是了。”太皇太后又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玄燁想見她,誰攔得住?”蘇茉爾道:“奴才可不懂了。”太皇太后道:“玄燁這孩子是你瞧著長大的,他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將她一撂這么些日子,聽見出事,才發狂一樣趕回來,這中間必然有咱們不知道的緣故。不管這緣故是什么,他如今是‘近鄉情怯’,只怕輕易不會去見她。”
    蘇茉爾想了想,道:“奴才倒有個主意。不如太皇太后賞個恩典,叫她娘家的女眷進宮來見上一面,說不定倒可以勸勸她。”太皇太后道:“也罷。想她進宮數年,見著家里人,必然會高興些。”又笑道:“你替她打算得倒是周到。”蘇茉爾道:“奴才瞧著她委實是傷心,而且奴才大半也是為了萬歲爺。”太皇太后點一點頭:“就是這句話。他們漢人書本上說,前車之鑒,又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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