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
掩抑薄寒施軟障,抱持纖影藉芳茵。未能無意下香塵。
——納蘭容若《浣溪紗》
黃昏時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見窗紙微白,向外一望,近處的屋宇、遠處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這一日并不當值,容若依舊起得極早,丫頭侍候用青鹽漱了口,又換了衣裳。大丫頭荷葆拿著海青羽緞的斗篷,道:“老太太打發人來問呢,叫大爺進去吃早飯?!闭f話間便將斗篷輕輕一抖,替容若披在肩頭。容若微微皺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見天地間如撒鹽,如飛絮,綿綿無聲。
他吃過早飯從上房里下來,卻徑直往書房里去。見了西席先生顧貞觀負手立于廊上,看賞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對雪小斟,方才有趣?!鳖欂懹^笑道:“我亦正有此意?!比萑舯忝祟A備酒宴,請了諸位好友前來賞雪。這年春上開博學鴻儒科,所取嚴繩孫、徐乾學、姜辰英諸人皆授以翰林編修之職,素與容若交好,此時欣然赴約。至交好友,幾日不見,自是把酒言歡。酒過三巡,徐乾學便道:“今日之宴,無以佐興,莫若以度曲為賽,失之者罰酒?!敝T人莫不撫掌稱妙。當下便擲色為令,第一個卻偏偏輪著顧貞觀。容若笑道:“卻是梁汾得了頭籌。”親自執壺,與顧貞觀滿斟一杯,道:“愿梁汾滿飲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br/>
顧貞觀飲了酒,沉吟不語。室中地炕本就極暖,又另置有熏籠,那熏籠錯金縷銀,極盡華麗,只聞炭火噼叭的微聲,小廝輕手輕腳地添上菜肴。他舉目眼中,只覺褥設芙蓉,筵開錦繡,卻是富貴安逸到了極處。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張案,預備了筆墨。顧貞觀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揮而就。
諸人見他神色有異,早就圍攏上來看他所題。容若拿起那紙,便不由輕輕念出聲來,只聽是一闋《金縷曲》:“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比萑袈勗~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詢。那顧貞觀只待他這一問,道:“吾友吳漢槎,文才卓異,昔年梅村有云,吳漢槎、陳其年、彭古晉三人,可稱‘江左三鳳凰’矣。漢槎因南闈科場案所累,流放寧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漢槎此時鑿冰而食。而梁汾此時暖閣溫酒,與公子諸友賞雪飲宴。念及漢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聲道:“何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囑之?!鳖欂懹^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諾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謝。然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br/>
容若亦不答話,只略一沉吟,向紙上亦題下字去,他一邊寫,姜辰英在他身側,便一句句高聲念與諸人聽聞。卻是相和的一闋《金縷曲》,待姜辰英念到“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諸人無不動容,只見容若寫下最后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顧貞觀早已是熱淚盈眶,執著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復何求!”
容若自此后,便極力地尋覓機會,要為那吳兆騫開脫,只恨無處著手。他心緒不樂,每日只在房中對書默坐。因連日大雪,荷葆帶著小丫頭們去收了干凈新雪,拿壇子封了,命小廝埋在那梅花樹下。正在此時,門上卻送進柬貼來,荷葆忙親手拿了,進房對容若道:“大爺,裕親王府上派人下了帖子來?!比萑艨戳?,原是邀他過王府賞雪飲宴。容若本不欲前去,他心心念念只在營救吳兆騫之事,忽然間靈機一動,知這位和碩裕親王在皇帝面前極說得上話,自己何不從福全處著手謀策。
荷葆因他近來與福全行跡漸疏,數次宴樂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誰知聽見容若道:“拿大衣裳來,叫人備馬。”忙侍候他換了衣裳,打發他出門。
那裕親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親王府邸,自是富麗堂皇,雍容華貴。裕親王福全卻將賞雪的酒宴設在后府花園里。那假山迤邐,掩映曲廊飛檐,湖池早已凍得透了,結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鏡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邊有小小一處船廳,廳外植十余株寒梅,時節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過月余,定是寒香凜冽。入得那廳中去,原本就籠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顯貴,見容若前來,紛紛見禮寒暄。
福全卻輕輕地將雙掌一擊,長窗之下的數名青衣小鬟,極是伶俐,齊齊伸手將窗扇向內一拉,那船廳四面皆是長窗。眾人不由微微一凜,卻沒意料中的寒風撲面,定睛一瞧,卻原來那長窗之外,皆另裝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凈直若無物,但見四面雪景豁然撲入眼簾,身之所處的廳內卻依然熙暖如春。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許見方已經是價昂,像這樣丈許來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許多十余扇,眾人皆是見所未見。尋常達官貴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過徑尺。像這樣萬金難尋的巨幅玻璃,只怕也惟有天潢貴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間便有人忍不住喝一聲彩:“王爺,此情此景方是賞雪?!?br/>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飲酒賞雪,當為人生一樂?!币晦D臉瞧見容若,笑道:“前兒見駕,皇上還說呢,要往南苑賞雪去。只可惜這些日子朝政繁忙,總等四川的戰局稍定,大駕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御前侍衛,聽福全如是說,便道:“扈從的事宜,總是盡早著手的好?!?br/>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來的岳丈頗爾盆為內大臣,這扈駕的事,大約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務?!比萑羰种械木票⑽⒁欢叮瑓s濺出一滴酒來。福全于此事極是得意,道:“萬歲爺著實記掛你的事呢,問過我數次了。這年下納彩,總得過了年才好納征,再過幾個月就可大辦喜事了?!?br/>
席間諸人皆道:“恭喜納蘭大人。”紛紛舉起杯來,容若心中痛楚難言,只得強顏歡笑,滿滿一杯酒飲下去,嗆得喉間苦辣難耐,禁不住低聲咳嗽。卻聽席間有人道:“今日此情此景,自應有詩詞之賦?!北娙思娂姼阶h,容若聽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自己新詩的。他獨自坐在那里,慢慢將一杯酒飲了,身后的丫頭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吃著酒,不覺酒意沉酣,面赤耳熱。
只聽眾人七嘴八舌品評詩詞,福全于此道極是外行,回首見著容若,便笑道:“你們別先亂了,容若還未出聲,且看他有何佳作。”容若酒意上涌,卻以牙箸敲著杯盞,縱聲吟道:“密灑征鞍無數。冥迷遠樹。亂山重疊杳難分,似五里、蒙蒙霧。惆悵瑣窗深處。濕花輕絮。當時悠飏得人憐,也都是、濃香助?!?br/>
眾人轟然叫好,正鼓噪間,忽聽門外有人笑道:“好一句‘也都是、濃香助’?!蹦锹曇羟謇屎榱?,人人聽在耳中皆是一怔,剎那間廳中突兀地靜下來,直靜得連廳外風雪之聲都清晰可聞。
廳門開處,靴聲橐橐,落足卻是極輕。侍從拱衛如眾星捧月,那人只穿一身裝緞狐肷褶子,外系著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風領襯出清峻的一張面孔,唇角猶含笑意。福全雖有三分酒意,這一嚇酒醒了大半,慌亂里禮數卻沒忘,行了見駕的大禮,方道:“皇上駕幸,福全未及遠迎,請皇上治福全大不敬之罪。”
皇帝神色卻頗為閑適,親手攙了他起來,道:“我因見雪下得大了——記得去年大雪,順天府曾報有屋舍為積雪壓垮,致有死傷。左右下午閑著,便出宮來看看,路過你宅前,順路就進來瞧瞧你。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大雪天的,你們倒會樂。”
福全又請了安謝恩,方才站起來笑道:“皇上時時心系子民,奴才等未能替皇上分憂,卻躲在這里吃酒,實實慚愧得緊?!被实坌Φ溃骸巴档酶∩肴臻e,這樣的大雪天,本就該躲起來吃酒,你這里倒暖和?!?br/>
皇帝一面說,一面解了頸下系著的玄色閃金長絳,梁九功忙上前替皇帝脫了大氅,接在手中?;实垡姳娙斯蛄艘坏兀溃骸岸计饋戆??!北娙酥x恩起身,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实郾臼菢O機智的人,見廳中一時鴉雀無聲,便笑道:“朕一來倒拘住你們了,朕瞧這園子雪景不錯,福全、容若,你們兩個陪朕去走走?!?br/>
福全與納蘭皆“嗻”了一聲,因那外面的雪仍紛紛揚揚飄著,福全從梁九功手中接了大氅,親自侍候皇帝穿上。簇擁著皇帝出了船廳,轉過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但見亭臺樓閣皆如裝在水晶盆里一樣,玲瓏剔透。皇帝因見福全戴著一頂海龍拔針的軟胎帽子,忽然一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咱們兩個趁著諳達打瞌睡,從上書房里翻窗子出來,溜到花園里玩雪,最后不知為什么惱了,結結實實打了一架。我滾到雪里,倒也沒吃虧,一舉手就將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里去了,氣得你又狠狠給我一拳,打得我鼻梁上青了老大一塊。”
福全笑道:“當然記得,鬧到連皇阿瑪都知道了,皇阿瑪大怒,罰咱們兩個在奉先殿跪了足足兩個時辰,還是董鄂皇貴妃求情……”說到這里猛然自察失言,戛然而止,神色不由有三分勉強?;实壑蛔魑从X,岔開話道:“你這園里的樹,倒是極好?!毖矍澳耸谴笃闪?,掩著青磚粉壁。那松樹皆是建園時即植,雖不甚粗,也總在二十余年上下,風過只聽松濤滾滾如雷,大團大團的積雪從枝丫間落下來。忽見絨絨一團,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原是小小一只松鼠,見著有人,連爬帶跳竄開?;实鬯查g心念一動,只叫道:“捉住它?!?br/>
那松鼠竄得極快,但皇帝微服出宮,所帶的侍從皆是御前侍衛中頂尖的好手,一個個身手極是敏捷,十余人遠遠奔出,四面合圍,便將那松鼠逼住。那小松鼠驚惶失措,徑直向三人腳下竄來。納蘭眼疾手快,一手捉住了它毛茸茸的尾巴,只聽松鼠吱吱亂叫,卻再也掙不脫他的掌心。
福全忙命人取籠子來,裕親王府的總管太監郭興海極會辦事,不過片刻,便提了一只精巧的鎏金鳥籠來。福全笑道:“沒現成的小籠子,好在這個也不冗贅?!被实垡娔区B籠精巧細致,外面皆是紫銅鎏金的扭絲花紋,道:“這個已經極好。這樣小的籠子,卻是關什么鳥的?”福全笑嘻嘻地道:“奴才養了一只藍點頦,這只小籠,卻是帶它在車轎之內用的。前兒下人給它換食,不小心讓那雀兒飛了,叫奴才好生懊惱,只想罷了,權當放生吧。只剩了這空籠子——沒想到今兒正好能讓萬歲爺派上用場,原來正是奴才的福氣?!?br/>
納蘭掌中那松鼠吱吱叫著拼命掙扎,卻將納蘭掌上抓出數道極細的血痕。納蘭怕它亂掙逃走,抽了腰帶上扣的吩帶,繞過它的小小的爪子,打了個結,那松鼠再也掙不得。納蘭便將它放入籠內,扣好了那精巧的鍍金搭鎖。福全接過去,親自遞給梁九功捧了。雪天陰沉,冬日又短,不過片刻天色就晦暗下來,福全因皇帝是微行前來,總是忐忑不安?;实垡嘀浪男乃?,道:“朕回去,省得你們心里總是犯嘀咕?!备H溃骸把垡娭慌掠忠卵┝?,路上又不好走,再過一會兒只怕天要黑了,皇上還是早些回宮,也免得太皇太后、太后兩位老人家惦記,皇上保重圣躬,方是成全臣等?!?br/>
皇帝笑道:“趕我走就是趕我走,我給個臺階你下,你反倒挑明了說?!备H残Φ溃骸盎噬象w恤奴才,奴才當然要順桿往上爬?!彪m是微服不宜聲張,仍是親自送出正門,與納蘭一同侍候皇帝上了馬。天上的飛雪正漸漸飄得綿密,大隊侍衛簇擁著御駕,只聞鸞鈴聲聲,漸去漸遠看不清了,惟見漫天飛雪,綿綿落著。
皇帝回到禁中天已擦黑。他出宮時并未聲張,回宮時也是悄悄的。乾清宮正上燈,畫珠猛然見他進來,那玄色風帽大氅上皆落滿了雪,后面跟著的梁九功也是撲了一身的雪粉。畫珠直嚇了一跳,忙上來替他輕輕取了風帽,解了大氅,交了小太監拿出去撣雪。暖閣中本暖,皇帝連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這樣一暖,臉上卻潤潤的。換了衣裳,又拿熱手巾把子來擦了臉,方命傳晚酒點心。
琳瑯本端了熱奶子來,見皇帝用酒膳,便依規矩先退下去了。待皇帝膳畢,方換了熱茶進上。因天氣寒冷,皇帝沖風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不由飲了數杯暖酒。暖閣中地炕極暖,他也只穿了緞面的銀狐嗉筒子,因吃過酒,臉頰間只覺得有些發熱。接了那滾燙的茶在手里,先不忙吃,將茶碗撂在炕桌上,忽然間想起一事來,微笑道:“有樣東西是給你的。”向梁九功一望,梁九功會意,忙去取了來。
琳瑯見是極精巧的一只鎏金籠子,里面鎖著一只松鼠,烏黑一對小眼睛,滴溜溜地瞪著人瞧,忍俊不禁拿手指輕輕扣著那籠子,左頰上若隱若現,卻浮起淺淺一個笑靨。皇帝起身接過籠子,道:“讓我拿出來給你瞧?!绷壕殴σ娏诉@情形,早悄無聲息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