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
只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納蘭容若《采桑子》
一連晴了數日,天氣熱得像是要生出火來。黃昏時分蘇拉在院中潑了凈水,那熱烘烘的蒸氣正上來。半天里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明黃琉璃瓦上,輝煌得如織錦。乾清宮殿宇深廣,窗門皆垂著竹簾,反倒顯得幽涼。畫珠從御前下來,見琳瑯坐在窗下繡花,便說:“這時辰你別貪黑傷了眼睛。”
琳瑯道:“這支線繡完,就該上燈了。”因天熱,怕手上出汗,起身去銅盆中洗了手,又方坐下接著繡。畫珠道:“這兩日事多,你倒閑下來了,竟坐在這里繡花,針線上又不是沒有人。”
琳瑯手中并未停,道:“左右是無事,繡著消磨時日也好。”
畫珠道:“今兒梁諳達說了一樁事呢。說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萬歲爺打算撥一個妥當的人過去侍候宜主子。”
琳瑯“嗯”了一聲,問:“你想去?”
畫珠道:“聽梁諳達那口氣,不像是想從御前的人里挑,大約是從東西六宮里揀吧。”琳瑯聽她這樣說,停了針線靜靜地道:“許久不見,蕓初也不知怎么樣了。”畫珠道:“依我說,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頂好的差事,宜主子雖然得寵,為人卻厲害。”琳瑯只道:“畫珠,你怎么又忘了,又議論起主子,看叫旁人聽見。”畫珠伸一伸舌頭:“反正我只在你面前說,也不妨事。”又道:“我瞧宜主子雖然圣眷正濃,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這一連幾天,萬歲爺不都是翻她的牌子?今兒聽說又是。萬歲爺的心思真叫人難以琢磨。”
琳瑯說:“該上燈吧,我去取火來。”
畫珠隨手拿起扇子,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燦爛如銀的碎星,道:“這天氣真是熱。”
第二日依然是晌晴的天氣。因著庚申日京東地震震動京畿,京城倒塌城垣、衙署、民房,死傷人甚重。震之所及東至龍興之地盛京,西至甘肅岷縣,南至安徽桐城,凡數千里,而三河、平谷最慘。遠近蕩然一空,了無障隔,山崩地陷,裂地涌水,土礫成丘,尸骸枕藉,官民死傷不計其數,甚有全家覆沒者。朝中忙著詔發內帑十萬賑恤,官修被震廬舍民房,又在九城中開了粥棚賑濟災民。各處賑災的折子雪片一般飛來,而川中撫遠大將軍圖海所率大軍與吳三桂部將激戰猶烈。皇帝于賑災極為重視,而前線戰事素來事必躬親,所以連日里自乾清門聽政之余,仍在南書房召見大臣,這日御駕返回乾清宮,又是晚膳時分。
琳瑯捧了茶進去,皇帝正換了衣裳用膳,因著天氣暑熱,那大大小小十余品菜肴羹湯,也不過略略動了幾樣便擱下筷子。隨手接了茶,見是滾燙的白貢菊茶,隨手便又撂在桌子上,只說:“換涼的來。”
琳瑯猶未答話,梁九功已經道:“萬歲爺剛進了晚膳,只怕涼的傷胃。”又道:“李太醫在外頭候旨,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問:“無端端地傳太醫來做什么?”
梁九功請了個安,道:“是奴才擅做主張傳太醫進來的。今兒早上李太醫聽說萬歲爺這幾日歇得不好,夜中常口渴,想請旨來替萬歲爺請平安脈,奴才就叫他進來候著了。”
皇帝道:“叫他回去,朕躬安,不用他們來煩朕。”
梁九功賠笑道:“萬歲爺,您這嘴角都起了水泡。明兒往慈寧宮請安,太皇太后見著了,也必然要叫傳太醫來瞧。”
皇帝事祖母至孝,聽梁九功如是說,想祖母見著,果然勢必又惹得她心疼煩惱,于是道:“那叫他進來瞧吧。”
那李太醫當差多年,進來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皇帝是坐在炕上,小太監早取了拜墊來,李太醫便跪在拜墊上,細細地診了脈,道:“微臣大膽,請窺萬歲爺圣顏。”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方磕頭道:“皇上萬安。”退出去開方子。
梁九功便陪著出去,小太監侍候筆墨。李太醫寫了方子,對梁九功道:“萬歲爺只是固熱傷陰,虛火內生,所以嘴邊生了熱瘡起水泡,照方子吃兩劑就成了。”
趙昌陪了李太醫去御藥房里煎藥,梁九功回到暖閣里,見琳瑯捧著茶盤侍立當地,皇帝卻望也不望她一眼,只揮手道:“都下去。”御前的宮女太監便皆退下去了。梁九功納悶了這幾日,此時想了想,輕聲道:“萬歲爺,要不叫琳瑯去御茶房里,取他們熬的藥茶來。”
宮中暑時依太醫院的方子,常備有消暑的藥制茶飲。皇帝只是低頭看折子,說:“既吃藥,就不必吃藥茶了。”
梁九功退下來后,又想了一想,往直房里去尋琳瑯。直房里宮女太監們皆在閑坐,琳瑯見他遞個眼色,只得出來。梁九功引她走到廊下,方問:“萬歲爺怎么了?”
琳瑯漲紅了臉,扭過頭去瞧那毒辣辣的日頭,映著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勉強道:“諳達,萬歲爺怎么了,我們做奴才的哪里知道?”
梁九功道:“你聰明伶俐,平日里難道還不明白?”
琳瑯只道:“諳達說得我都糊涂了。”
梁九功道:“我可才是糊涂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
琳瑯聽他說得直白,不再接口,直望著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梁九功道:“我素來覺得你是有福氣的人,如今怎么反倒和這福氣過不去了?”
琳瑯道:“諳達的話,我越發不懂了。”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紗衣,烏黑的辮子卻只用青色絨線系了,此時說著話,手里卻將那辮梢上青色的絨線捻著,臉上微微有些窘態的洇紅。梁九功聽她如是說,倒不好再一徑追問,只得罷了。
正在這時,正巧畫珠打廊下過,琳瑯乘機向梁九功道:“諳達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回去了。”見梁九功點一點頭,琳瑯迎上畫珠,兩個人并肩回直房里去。畫珠本來話就多,一路上說著:“今兒可讓我瞧見成主子了,我從景和門出去,可巧遇上了,我給她請安,她還特別客氣,跟我說了幾句話呢。成主子人真是生得美,依我看,倒比宜主子多些嫻靜之態。”見琳瑯微微皺眉,便搶先學著琳瑯的口氣,道:“怎么又背地里議論主子?”說完向琳瑯吐一吐舌頭。
琳瑯讓她逗得不由微微一笑,說:“你明知道規矩,卻偏偏愛信口開河,旁人聽見了多不好。”畫珠道:“你又不是旁人。”琳瑯說:“你說得慣了,有人沒人也順嘴說出來,豈不惹禍?”畫珠笑道:“你呀,諸葛武侯一生惟謹慎。”
琳瑯“咦”了一聲,說:“這句文縐縐的話,你從哪里學來的?”畫珠道:“你忘了么?不是昨兒萬歲爺說的。”琳瑯不由自主望向正殿,殿門垂著沉沉的竹簾,上用黃綾簾楣,隱約只瞧見御前當值的太監,偶人似的一動不動佇立在殿內。
因著地震災情甚重,宮中的八月節也過得草草。皇帝循例賜宴南書房的師傅、一眾文學近侍,乾清宮里只剩下些宮女太監,顯得冷冷清清。廚房里倒有節例,除了晚上的點心瓜果,特別還有月餅。畫珠貪玩,吃過了點心便拉著琳瑯去庭中賞月,只說:“你平日里不是喜歡什么月呀雪呀,今兒這么好的月亮,怎么反倒不看了?”
琳瑯舉頭望去,只見天上一輪圓月,襯著薄薄幾縷淡云,那月色光寒,照在地上如水輕瀉。只見月光下乾清宮的殿宇琉璃華瓦,粼粼如淌水銀。廊前皆是新貢的桂花樹,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遠襲人,月色下樹影婆娑,勾勒如畫。那晚風薄寒,卻吹得人微微一凜。此情此景依稀仿佛夢里見過。窗下的竹影搖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屜。自己移了筆墨,回頭望向階下的人影淺笑……中秋夜,十四寒韻聯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正恍惚間,忽聽中庭外又急又快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小宮女一口氣跑了進來。畫珠道:“翠雋,瞧你這慌慌張張的樣子,后頭有鬼趕你不成?”翠雋滿臉是笑,喘吁吁地道:“兩位姐姐,大喜事咧!”畫珠笑道:“莫不是前頭放了賞?瞧你眼皮子淺的,什么金的銀的沒見識過,還一驚一乍。”翠雋道:“放賞倒罷了,太后宮里的華子姐姐說,說是有旨意,將蕓初姑娘指婚給明珠大人的長公子了。蕓初姑娘可真真兒是天大的造化,得了這一門好親事,竟指了位二等蝦。兩位姐姐都和蕓初姑娘好,往后兩位姐姐更得要照應咱們了……”
琳瑯手里本折了一枝桂花,不知不覺間松手那花就落在了青磚地上。畫珠道:“她到底是老子娘有頭臉,雖沒放過實任,到底有爵位在那里,榮主子又幫襯著。萬歲爺賜婚,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明珠大人雖然是朝中大臣,但她嫁過去,只怕也不敢等閑輕慢了她這位指婚而娶的兒媳。琳瑯,這回你可和蕓初真成了一家人。”
她一句接一句地說著,琳瑯只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飄蕩浮動著,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卻越發高了,只覺得那月光冰寒,像是并刀的尖口,刺啦啦就將人剪開來。全然聽不見畫珠在說什么,只見她嘴唇翕動,自顧自說得高興。四面都是風,冷冷地撲在身上,直吹得衣角揚起,身子卻在風里微微地發著抖。畫珠嘈嘈切切說了許久,方覺得她臉色有異,一握了她的手,失聲道:“你這是怎么了,手這樣冰涼?”說了兩遍,琳瑯方才回過神來似的,嘴角微微哆嗦,只道:“這風好冷。”
畫珠道:“你要添件衣裳才好,這夜里風寒,咱們快回去。”回屋里琳瑯添了件絳色長比甲,方收拾停當,隱約聽到外面遙遙的擊掌聲,正是御駕返回乾清宮的暗號。兩個人都當著差事,皆出來上殿中去。
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除了近侍,其余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梁九功回頭瞧見琳瑯,便對她說:“萬歲爺今兒吃了酒,去沏釅茶來。”琳瑯答應了一聲,去了半晌回來。皇帝正換了衣裳,見那茶碗不是日常御用,卻是一只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盛著楓露茶。那楓露茶乃楓露點茶,楓露制法,取香楓之嫩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將楓露點入茶湯中,即成楓露茶。皇帝看了她一眼,問:“這會子怎么翻出這樣東西來了?”琳瑯神色倉皇道:“奴才只想到這茶配這定窯盞子才好看,一時疏忽,忘了忌諱,請萬歲爺責罰。”這定窯茶盞本是一對,另一只上次她在御前打碎了,依著規矩,這單下的一只殘杯是不能再用的。皇帝想起來,上次打翻了茶,她面色也是如此驚懼,此刻捧著茶盤,因著又犯了錯,眼里只有楚楚的驚怯,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輕顫,燈下照著分明,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舊燙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