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 其實在元歡撞傷了后腦醒來后哭著鬧著要他陪在身邊的時候,嚴褚就已經(jīng)想過了。
此后更是無數(shù)遍的想象, 甚至在她說出這些話之前, 他都認為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說得再多再絕情,他不說做到泰然處之, 至少能撐著在她跟前面不改色。
人沒有在真正面臨絕境的時候,總是會往好處設想。
嚴褚現(xiàn)在面臨的, 就是千仞懸崖。
元歡知道瓊玉樓才是自己該住的地方,因為她被人推到柱子上撞傷了后腦, 傷了眼睛又失了記憶, 嚴褚才格外開恩, 令她在建章宮靜養(yǎng)。
這樣一來, 就免不得外頭許多的閑言碎語。
空氣中散漫的青竹香似乎也跟著凝滯下來, 元歡的臉上尚掛著淚痕, 柔瑩似雪的臉頰又因頭昏而泛出病態(tài)的暈紅,分明是再憔悴纖弱不過的模樣, 卻更能瞧出那股子不勝嬌楚的姿態(tài),媚到了骨子里。
她哪怕是病著傷著, 也是極好看的。
嚴褚踱步到她床前,負手而立,面上瞧不出太過明顯的喜怒,但那股壓抑的勁叫空氣的流動也跟著慢了幾分。
元歡瞧不見他此刻神情,但也知他是極不開心的。
不過也是, 哪有帝王聽了這等話是高興的?
燈燭搖曳,濃深黑夜里寒風呼嘯而過,吹得北面小窗框發(fā)出細微的嘎吱聲響,元歡抱緊膝頭,手指垂落在錦被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被面上繡著的并蒂蓮,哽咽聲又起:“我明日一早就走。”
嚴褚手背上驀地突出幾根顯眼的青筋來。
心里再怎么說坦然自若地面對,但真要想做到,又談何容易?
那是他七年前一見鐘情,七年后銘心刻骨,時刻放在心眼上的人。
“為何突然要搬回去?”這些時日,嚴褚雖說人未來瞧過,可這邊的情況卻是時時過問著的,元歡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來,腦后的淤血也沒有消散。
她并沒有恢復記憶。
可饒是這樣,她還是回過神來,知道遠離他了。
他這段時間再三的警告疏離,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元歡腦袋點在膝頭上,身子格外纖細瘦弱,素白的中衣上黑發(fā)柔順地垂著,一直披到腰際,如海藻般濃密,聽了嚴褚的問話,她頓了頓,開口回:“不合規(guī)矩。”
再是兄妹情深,她一個公主住進皇帝的寢宮,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再想想這幾日她身邊伺候之人含含糊糊的說辭,元歡只覺得頭更疼了些。
嚴褚聽著這句不合規(guī)矩,眼眸里翻涌著如墨汁一般的濃黑,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一聲。
若真要論起規(guī)矩這兩個字,留下她性命是不合規(guī)矩,為她建造瓊玉樓是不合規(guī)矩,遲遲拖著不立后更不合規(guī)矩。
他是皇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規(guī)矩。
為她破了那么多的規(guī)矩,她回頭竟用一句不合規(guī)矩來拒絕他。
嚴褚克制了又克制,他負手站立在床沿邊,最后聲音還是不可遏制的粗重了許多:“朕不攔著你。”
“等傷好了再回去。”
元歡伸手觸了觸后腦那消了許多的包,搖頭低著聲拒絕:“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只要每日按時服藥,回瓊玉樓也是一樣的。”
不然為了避開她,嚴褚每日還得歇在養(yǎng)心殿,這是個什么道理?
元歡的聲音十分好聽,像是山泉水汩汩而下,又像是芭蕉葉上釀了一夜的露珠順勢滾落滴在了石磚上,失了從前的仙氣,倒變得柔婉溫和許多。
嚴褚生來就是天之驕子,漠北之王,后來更是順天意執(zhí)掌天下,這高位坐久了,說出的話自然而然就有了一股子不容置喙的語氣。
“住在建章宮,是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
“沒有。”元歡眼瞼低垂,如實回答。
皇帝的寢宮,周圍的人唯恐伺候不周,天天變著法哄她開心,若真說有什么欠缺的,估計就是他連著好幾天不露面。
“那便接著住下。”嚴褚眉心皺得死緊,他左手微抬,鑲銀邊的寬大袖擺垂下,冰冷的手指強硬抵上她的下顎,與那雙失了焦點的清澈水眸對上,聲音更冷幾分:“在這宮里,沒人敢拿規(guī)矩壓你。”
元歡聽了這話,又忍不住要溢出哭音,咬著下唇好歹忍住了,但那淚水卻是一顆兩顆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不受控制地順著臉頰往下,有的懸在尖細的下巴上,略略停頓后落在了床踏板上,更多的卻是直接滴到了男人銅色的手背上。
嚴褚高大的身子一僵,而后默不作聲地收了手,面容在搖曳的燭光下越發(fā)陰鷙。
他仍是記得自己說過的話,這輩子不再踏進瓊玉樓半步,自個打自個臉這種事,成武帝這輩子沒干過。
她在建章宮,他哪怕不能白日里光明正大地來瞧,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實在思念難捱的時候,他也能進來瞧她一會,可若是在瓊玉樓,她避著不見,他是真沒有什么辦法。
嚴褚目光落在她那張艷極的小臉上,險些將自己給氣笑。
自打她撞了頭醒來,他自個心思千回百轉,竟比女子還要多愁善感些,這情/愛的滋味,一旦沾惹,終是怎么也躲不過去。
淺淡的藥味久久不散,元歡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將眼淚憋回去,內(nèi)心如同正在經(jīng)歷冰火兩重天一般煎熬。
嚴褚站在她跟前,兩人離得那樣的近,他身上好聞的竹香不受控制地往鼻子里鉆,她歡喜得很,這若是前些日子,她是耍賴玩笑著也要蹭進他懷里的,可此時此刻,她只想早些離了這地方。
她絕不能喜歡上自己的兄長。
但是兄長仍要留她在建章宮住著,這如何是好?
“我知道皇上對我的心思,但我們不能在一塊。”她這回主動抬了眼,烏黑清澈的瞳孔里印著他的倒影,嚴褚甚至能瞧見自個此刻的模樣,定是百般隱忍,扭曲而陰沉。
她的眼睛若是能瞧見,又該被嚇到了。
“為何?”
大概這是她頭一次這樣坦誠,嚴褚默了半晌后,啞著聲問了句。
元歡于是將手里攥著的被面輕輕松了開來,聲音越發(fā)低了下去:“你是皇帝,我是公主,皇帝和公主怎么能在一起呢?”
嚴褚:“???”
有那么一瞬間,嚴褚以為自己聽左了,但轉眼瞧著她無比認真的神情,頓時眉頭緊鎖,人生頭一回,不知該作何反應的好。
元歡見他久不出聲,便以為自己說到了點子上,最后一絲僥幸的心思也破滅了,她將腦袋轉至床榻內(nèi)側,低著聲開口解釋:“我忘記了許多事情,先前不知我們竟是這樣的關系,又覺著對你很是親近,這才說了不該說的,做了不該做的。”
她頓了頓,沒忍住喉嚨里的那股子癢意,掩唇重重咳了聲,又道:“現(xiàn)在我都知曉了,皇……皇兄放心,日后言行舉止,我都會注意著,不會叫人說三道四惹出詬病之詞。”
嚴褚被她那一聲皇兄叫得面色復雜難辨,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問:“你叫我什么?”
元歡自個也覺著別扭至極,抿唇就是叫不出第二聲來。
事情演變到了這個份上,嚴褚又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怎么還會猜不出這小傻子腦瓜里胡思亂想的什么?
他欺身上前,不怒反笑,聲音溫淡:“誰告訴你該叫朕皇兄的?”
元歡懊惱皺眉,搖了搖頭,細聲細氣地回:“我問他們,無人肯告訴我,然我心里有數(shù),自然是能猜出來的。”
合著是自個瞎琢磨出來的。
這會兩人離得十分近,元歡不自在地偏過頭,屏住呼吸,輕聲曼語地懇求:“因此希望皇上準許我明日搬回瓊玉樓……再住在建章宮,實在于禮不合。”
嚴褚置若罔聞,略輕佻地伸手捏了她尖細的下巴,眼神如高原上盤旋獵食的鷹隼,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聲音卻越發(fā)溫和下來:“太后膝下僅有兩子,晉王英年早逝,戰(zhàn)死沙場,這么些年過去,怎么朕竟多了個妹妹出來?”
他說話的姿態(tài)實在散漫,元歡聽了,生生愣了好半晌沒有回神,好容易理清了他話中的意思,磕磕巴巴地問:“那……那她們……她們都喚我公主。”
在她的腦子里,嚴褚的年齡是毋庸置疑比她大的,伺候的人又都口口聲聲公主公主地喚著,她的身份便只剩一種了。
失憶前其實她也傻,但好歹有層清冷的外衣包著,不曾傻得這般明顯,這回他算是實打?qū)嵉念I教過了。
嚴褚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冰涼的溫度,一點點擦過元歡泛紅妖冶的眼尾,瞧她可憐兮兮的模樣,不知該是氣惱,還是好笑,總歸出口的話是無奈至極的,“你總不會以為,朕瞧上了自個的親妹妹,將其幽居在宮里,甚至堂而皇之送入建章宮住著吧?”
元歡無辜地回望他,滿臉的表情都寫著‘難道不是嗎?’的字樣,嚴褚氣極反笑。
只是關于她的身份,嚴褚也不知該從哪里開口說起。他右手兩指摩挲著左手大拇指的玉扳指,俊朗的面容被寒霜籠罩,女人身上的玉蘭香在他鼻間綻放,跳躍,每呼吸一口,心就一點點熨燙酸軟下來。
罷了,他想。
為何要同自己過不去呢?
她現(xiàn)在依賴他,會包著眼淚沖他撒嬌,會扯著他的袖子溫聲軟語,會半夜摸索著爬上他的床,這每一種,都是曾經(jīng)他夢里也夢不到的情形。
而他卻要千方百計地躲著。
臨到頭來,這人不領情,他自個也忍得煞是辛苦。
元歡嘴角囁嚅幾下,聲音越發(fā)沒了底氣,“如果不是我想的這般,為何所有人都不肯告訴我實話?”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嚴褚到底沒將實情告訴她,只是半蹲著身,任由月牙白的衣擺垂在地面上,聲音溫和:“歡歡,這些事情,等你傷好了自會知道,但唯有一點,朕并不是你皇兄,與你在一起也并沒有什么顧忌。”
“從前的許多事,你不想提,朕也不想提,自然下邊的人也不敢多說。”
“歡歡,你別亂想。”
這話若是換一個人來說,元歡定不會隨意的就信了,怎么也得尋人求證真假,可此時此刻在她跟前說話的人,是嚴褚。
不說那夢境中他對她都有多好多縱容,光憑她現(xiàn)如今對他的依賴信任程度,嚴褚說什么就是什么,她接受得格外快。
元歡點了點腦袋,水眸微睜,里頭已布了濛濛一層霧氣,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僅憑著這雙眼眸中瀲瀲風/情,也足以將人勾得神魂顛倒了。
她信了嚴褚的話,但轉瞬間,更大的委屈便化作了一朵朵巨大的浪花,將她掀翻在沙地上,不過是眨眼的時間,她眼尾又泛起嬌艷的紅。
“既然不是因為這個,這些時日,你又為何總躲著我?”
“寧愿歇在御書房,也不肯踏進建章宮,皇上就這么不想瞧見我嗎?”說到最后一句,元歡的聲已帶上了十分明顯的顫音,就像是戲劇中最后那聲如泣如訴的控訴,叫人不由自主就動了憐香惜玉的心思。
分明心中委屈至極,但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便兜兜轉轉變了種意味,儼然成了撒嬌與勾人的調(diào)子。
這對嚴褚來說,自然是萬般陌生的,他食指輕輕壓在她泛紅的眼尾處,聲音清冷,有些僵硬地回:“沒有。”
“元盛每回來建章宮的時候,我都有跟他說想見你。”元歡眨了眨眼,又是一顆溫熱晶瑩落在嚴褚的虎口上,他驀地閉了眼,再睜開時清明不再,狂亂伊始。
“這么多日你都不來,今日我病倒了,沒力氣折騰了,你便來了,這說明你是知道我想見你的。”元歡思路越通暢,聲音就越委屈,“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只是不想見我罷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攀著他的胳膊,輕輕扯了又扯,嚴褚眼底晦色如織,衣袍微撩順著她的意坐上床沿,那兩只纖長的胳膊就如同藤蔓一般纏了上來。
元歡環(huán)著他的腰身,聽著他如鼓的心跳,鼻音深濃,細聲淺喃:“我昨日又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做了件十分過分的事,你朝我冷下了臉,還禁了我的足。”
“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
嚴褚身子徹徹底底僵了下來,他想,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子,分明是她做錯了事,只消委委屈屈地說兩聲,再輕輕柔柔地反問一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便生出一種全是自己錯的感覺。
“沒有。”他撫上那張嬌俏小臉,再一次否認,兩人額頭相貼的那一刻,濃烈的竹香味使她大腦有了片刻的空白,元歡卻仍是清清楚楚聽到了耳畔男人的喟嘆聲。
“再不會了,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