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脖子上的傷是哪來的?”蘇牧正襟危坐,依舊是先前嚴肅的表情,但卻能看出他明顯的不高興。
陶燕了然,自我墮棄般笑了笑,連帶著肩膀都不住的抖動,啤酒也抖灑了出來。她像是聽到了一個無比好笑的笑話,聲音便不再壓抑住,完全是撕裂喊出,但蘇牧卻不覺得她快意。
突然她止住了笑聲,猛地抬眼望他,紅得嚇人,蘇牧卻瞧見了她眼底的淚花。
“是這個,是這個,還是這個?”陶燕邊說著,便撈起左右兩邊的袖子,露出更慘烈的傷口,最后仰起脖子就往蘇牧跟前湊。
“你知道的吧,你是知道的吧?你肯定知道這些傷全是那個畜生弄的,你知道,”陶燕在離蘇牧兩拳位置停了下來,身體慢慢滑落下去,最后坐到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你知道的,你知道為什么還要問!”她掩面,眼底的淚花卻突然洶涌成涓流,順著眼角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最后沒入她紅色的衣襟里,暈染不見。
蘇牧冷靜地看著她,聽她崩潰的哭訴,看她卸下傲然的防備,他是憐憫的,也是同情的,但他卻沒有資格安慰。沒有人能夠一直站在上帝視角,俯瞰蕓蕓眾生。沒有設身處地,何來感同身受,很多時候只能自己消化。陌生人給的安慰終歸是廉價的,它遠遠不如實際手段來得有效,這也是受害者更相信受害者,而對旁觀者避之不及的原因。
陶燕許是很久都沒有出門,也沒有和人說過話了,現在就如開閘的洪水一般,絮絮叨叨個不停。
蘇牧就這樣靜靜地等著她情緒平復下來,見她不再哭喊,呆呆地坐著不懂,蘇牧起身去為她盛一杯水來,轉身時陶燕已端坐在沙發上。
陶燕接過眼前的水,順著手臂看向蘇牧,在他的眼睛里瞧見了些些擔心。陶燕飲下水,對蘇牧道謝后,眼里才慢慢恢復了清明。
“對不起了警官,剛剛是我情緒太激動了,沒忍住……”說著,陶燕又紅了眼眶。
蘇牧連忙扯了張紙巾遞給她,安撫道:“沒關系,你現在好點了嗎?”陶燕曾經也該是一個溫柔開朗的人,什么事情導致她變成了這副模樣?蘇牧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惋惜。
“我沒事了警官,你不是想問趙鵬的事情嗎,你問吧,我知道的我就說,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也別逼我。”陶燕手里緊緊拽著使用過的紙巾,一臉心如死灰。
“好,我盡量不問一些讓你難堪的問題。”蘇牧承諾。
接著蘇牧又開始提問,“你最后一次見他在什么地方,他當時有什么異常行為嗎?”
“一個多星期前吧,他當時回來的時候就是很著急的樣子,他回他房間也是急著收拾東西。我悄悄路過的時候,看到了他收拾了衣服,還塞了一些現金在錢包里。”陶燕緩緩陳述著,像是事不關己,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我們自結婚后就是分居的,所以各睡各的房間,不過這個房子是他出的錢。”
“你看到了現金?”
“是,一般人不會帶現金在身上,而且數量也不少,大概三四千的樣子,所以我看到的時候也很疑惑。不過后來就不了,家里這幾天總時不時有人來催債,那王八蛋就是避難去了,把爛攤子統統甩給我。”
“抱歉。”蘇牧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
“你道歉干什么,又不干你的事,”陶燕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自嘲地笑了笑,“還有什么問題就一次性問完吧,別婆婆媽媽的。”
蘇牧深深望了她一眼,看她眼神越過蘇牧望向窗外,是滿臉的淡然,確實是沒什么所謂的樣子,才又繼續問道:“他是不是,家暴你?”
“是啊,經常的事,從結婚不久后就這樣了。”
蘇牧不忍地皺起了眉,“那你為什么不反抗,你可以選擇報警……”
“報警?”陶燕提前接下了他未說完的話,低頭嗤笑了一瞬,又抬起頭來,眼里是濃濃的抹不去的哀愁,“人是我選的,這孽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的。當時我稀里糊涂嫁給他,與家里決裂,不顧朋友勸阻,就已經用光了我所有的勇氣了。我現在這副鬼樣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蘇牧見她這副半生不活的模樣,很是氣憤,是怒其不爭,也是不滿她的自甘墮落。
便義正嚴詞地說道:“你要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你不要對他抱有這什么期待。你能相信的只有法律,只有法律才能制裁這種人渣。家暴在社會上并不少見,所以你也不要覺得羞愧,大家都是站在你這邊的,該羞愧的應該是趙鵬!”
“警官,你怎么這么激動啊,搞得我又相信男人了呢,”陶燕擦著嘴角的酒液,眼睛看著蘇牧,嘴角扯出了釋然的笑容,“不過你搞錯了一點,我并不對他抱有任何的期待,甚至是瞧不起他。而且不是我離不開他,是他離不開我,我是他的遮羞布,他在外受氣了,也只能在家羞辱我了。”
“什么意思?”蘇牧不解。
“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要可憐我這種人,我配不上。”她眼角滑落下一絲淚珠,在臉上干涸后又形成一道淚痕,手指脫力般松開了啤酒瓶,液體汩汩流出,是頹靡的氣息。
蘇牧離開小區后,天色變得晦暗不明,初雪尚未來到,倒是即將迎來第一場冬雨了。
陶燕的家里明明沒有什么家具,但卻依舊壓抑得緊,像是一個雙面夾擊的巨大方塊,將蘇牧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蘇牧正拿著手機,猶豫著要如何措辭,才既不顯得怪異,也不會尷尬。于是蘇牧想著,要不就是直接說出調查的情況吧?
果然昨晚那個旖旎的夢,讓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蘇牧惱羞。
但就這幾個字,他都猶猶豫豫地,打了又刪,就感覺像跑了一段長跑似的那么無力。正當他即將發送短信時,一通電話打了過來。
蘇牧一看,竟然是范良驥。
他有些疑惑,劃開接聽鍵,卻不知道范教授為什么會突然打電話過來,“喂,范教授,您有什么事嗎?”
范良驥嘆了口氣,愧疚地說道:“蘇牧啊,不是我,是坎坎的事要麻煩你了。”
坎坎就是范良驥的孫女,性格開朗,大大咧咧的,用頑猴來形容她也不為過。坎坎從小時候起,就總喜歡跑去范教授那兒。但當然不可能讓她去實驗室里溜達,所以身為研究院里最年輕的小輩,蘇牧和谷文寂閑下時間就陪她玩,尤其是谷文寂,已經和坎坎結交下鐵友誼了,周末也老是鬧他玩,蘇牧對此都見怪不怪了。
坎坎明年年初也要十五歲了,現在正在上初三,這是面臨叛逆青春期的年紀。
范良驥打電話來,說是坎坎在學校里像是受了欺負,叫蘇牧去她的學校,幫忙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定遙市的初三學生周六也是要上課的,這已經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雖然有過學生抱怨也向上級反映的情況,但其實很多地方的領導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小懲大誡一下,也就過去了。
因為是冬天,整天穿著厚厚的棉襖,所以他并沒有發現。但是偶然有一天,坎坎臉上有了明顯的傷口,范良驥問她,她卻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傷的。
范良驥起初相信了她的說辭,畢竟她是個事精兒,在家也總愛打鬧,不小心磕著碰著也是常有的事。但之后卻發現她臉上的傷一直沒消,還換著位置來,范良驥這才上心了。
在家與她對峙時,她卻十分生氣地不要范良驥管她,也不肯說出事情原委,只一個勁兒扯開話題。拉扯間,坎坎被疼得彎下腰,范良驥這才發現她身上更是有著深一塊淺一塊的傷。
“唉,坎坎這孩子倔得很,又不肯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這幾天我總、總擔心得睡不著。文寂最近也出了點事,我就想著你最近或許有空,能不能幫我勸勸她,能搞清楚事情狀況就最好了。耽誤你的假期時間,我很抱歉。”范良驥在電話那頭哀聲嘆氣。
“沒事,范教授,我也擔心坎坎,那我現在就過去找她。”蘇牧答應了。
在科研領域上,范良驥比起蘇牧是過之而無不及,他甚至可以幾天撲在實驗研究上,而忘了進食,每每都是陸昌林發現他消瘦了,逼迫著他吃飯。
所以這些年來他花在家庭的時間簡直是少得可憐。這也是他常常唏噓遺憾的事。而且坎坎的父母早年喪命于車禍,只剩下范良驥與她相依為命。
沒了父母的疼愛,本就是缺少了完整,范良驥又這樣一心撲在科研上,分給坎坎的時間久更少了,他就只能對坎坎無限地縱容著,且在物質上盡可能地滿足她。
但知道這明顯是不夠的。
實驗室里知道坎坎家庭情況的員工們,也是像疼愛自己家人一樣疼愛著她。
這幾年來,坎坎是他一直看著長大的,感情也很深厚,早就把她當做了妹妹。現下她受了欺負,蘇牧也是擔心得不得了。就算沒有范良驥的請求,他也會主動要求的。
臨時出了這檔事情,他不知是該如釋重負,還是該有些遺憾。
他在手機上專心地打字,這次很快地就發出了信息。
猶豫了一下,又劃了劃屏幕,選了一個最合適的表情包發出,這才走向最近的站臺。
等到路車后,蘇牧便離開了小區。
喬易周那邊早早完成了走訪,所以就提前等在了小區門口附近。從蘇牧出來,喬易周便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蘇牧的猶豫,焦慮,糾結,他都看在眼里。直到他接完電話后,喬易周才收到了蘇牧的短信。
小朋友:[教授臨時囑托了我一件事,我不能和你回去了,抱歉]
小朋友:[我看到這附近有公交車站,我就自己搭車走了,你先忙,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小朋友:[抱歉jpg]
喬易周迅速瀏覽完和他的聊天頁面,臉上看不出什么變化,嘴卻抿成一條直線,淡淡地望向蘇牧的方向。
蘇牧往車站走,喬易周就跟著動,保持著不被發現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直到跟了差不多有四五百米,看著蘇牧上了車之后,他緊繃著的下頜線才微微松開。
喬易周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拿起手機回復了他的信息,才調轉車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