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牧就在離公安局不遠處的中心廣場上,喬易周平常只需要7、8分鐘就可以到了,但按照他現在的腳程,不到五分鐘就可以了。
中心廣場上無論什么時候都是人山人海的樣子,而最中心離著一座高達三米的雕像,是一名身材纖細的女人雙手交叉抱肩,有些佝僂駝背,但眼神卻堅毅地望著遠方。她的名字叫艾達·米莉亞,明明她的臉上流露出的沉沉哀傷,卻在時間長河中漸漸湮沒,變成了等待歸期不定的戀人的思念。
當代很多年輕人相信,只要在雕像前擁抱,接吻,許愿一輩子在一起,便會得到艾達的祝福。因此,中心廣場便也成為了情侶打卡勝地,更別說,今夜下了定遙市第一場大雪,那里一定是人滿為患了。
蘇牧等了有些時間,因為喬易周找不到自己了,這里人太多了,聲音基本穿不出去兩米的地方。
他站得有些久了,不是是凍的,還是怎么,他的腿有些僵硬。手指也有被凍的通紅,今天下午他匆忙趕回家,竟忘了戴手套,一定是當時自己腦子被那奇怪的執念給占據了,什么都不管。
恰好這時,喬易周大概是走了有一圈了,實在沒有發現蘇牧在哪,于是又打了個電話過來。
他收緊了握著手機的手,心里竟然有一些賭氣,他并不打算接這個電話。他移了移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朝一顆大樹走去。
樹枝上早已光禿禿的了,卻掛滿了彩燈,在路燈下一閃一閃的,光芒確實暗淡的可以,完全被這幾十瓦的亮度給淹沒了,顯得渺小不可察。
蘇牧踏上了樹臺,比周圍的人高出了兩個頭左右。看著擁擠的人潮,看著他們的奔赴相擁,擦肩而過,他內心卻又再次被熟悉的孤獨、落寞所包圍。這種被全世世界所遺棄的感覺,他曾在無數的夢里反反復復地經歷,他抓不住任何東西,就彷如自己是一縷游魂沒有實體。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只能自己默默咽下。他感覺自己就像迷失在星河中的小行星,不知來路,不曉歸處。
“你在這啊,終于找到你了。”
蘇牧被面前的聲音換回了思緒,在看到喬易周的那一瞬,他竟感覺到心里某處堅冰在一寸一寸碎裂,溫暖澄明的泉醴細細涌了出來,將他的心臟包裹得密不透風,抵御著狂風閃電,浸潤著早已干裂百孔的傷口。
喬易周歪著頭笑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蘇牧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孤零零的,但被他的溫柔包容著。
他迅速摘下自己的手套,并將右手向他緩緩伸出,眼睛彎成月牙形狀,上面盛著點點星輝。蘇牧看得有些發呆,不知道他的眼里是否有一只迷途的小行星呢?又能否稍稍施些垂憐,把它放下心上?只要占據小小的一格就好了,他想。
兜兜轉轉,總有人跨過萬水千山,為你而來。
蘇牧正坐在一處角落,離開了那個熱鬧狂歡的圈子,但此時的他并不覺得孤單。
他看著手上有些稍大的手套,有些發呆,里面還殘留著那人還未消散的溫度,傳出酥麻的癢意,燙得他指尖有些顫抖。他五指微微蜷縮起來,再慢慢伸展開來,眼睛卻熠熠發亮,像是發現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他重復著這個幼稚的行為多次,怎么也不覺得膩煩。鞋底一下又一下地點著地板,嘴角也慢慢揚了起來,半翕的眼皮撲閃著,遮蓋不住眼底的興奮。
喬易周從洶涌的人潮中不斷側身,他本就高挑的身材,比周圍人都高出一些,只露出個頭在人流里穿行,看起來有那么一些好笑。當他手捧著番薯再次回到蘇牧身邊時,他的肩頭已經沾滿了白雪,濡濕了他大半個肩頭。
自己尚未注意,倒是蘇牧先皺起了眉。他立即起身用手套為他掃了掃尚在肩上停留的冰晶,它便順勢轉移到蘇牧的手上了。偶爾碰到喬易周的脖子,涼得他一激靈,但他仍不說話,就這樣重復著手上的動作。像個調皮玩鬧的小孩,進行著拙劣的玩笑,眼底卻含著狡黠的得意。
喬易周也不說話,就這么默默看著他,無奈卻縱容著他。
直到蘇牧手套上都一片晶亮了,他才罷休。
兩人就坐在一旁遮蔽的屋檐下,慢慢享用著手里熱氣騰騰的番薯。蘇牧倒是覺得和那些喝酒賞雪的雅人名士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空氣是挺清新的,就是有點黑。”
“嗯?”蘇牧一時沒反應過來,他這么突然冒出的一句話是什么意思,眼睛竟直直地望著他,甚至疑惑地睜大了眼睛。
直到喬易周悶悶地傳來一陣笑聲,像是在他胸腔里搭建了一面鼓似的,低沉的聲音穿透耳膜,一下一下直擊他的心房。沾著風雪氣,竟也將他的心化得滾燙熾熱。
“你看,看到廣場中心的那座雕像了嗎?”蘇牧眼神閃爍,慌慌張張地轉移話題,防止喬易周對他拙劣的邀請說辭繼續深究。
“嗯,看到了。”喬易周非常識時務。
“那座雕像建于1928年,女人叫做艾達·米莉亞。人人都覺得她在等待自己沙場未歸的丈夫,整天為他祈福禱告。但其實不然,她自己就是一名戰士,一名優秀的戰士。她因為組織任務被迫留在一個小鄉村里,而自己的丈夫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她是無比渴望的。”
“所以艾達祈禱的是自己也能上戰場殺敵嗎?”
“嗯,是也不是。她所祈禱的是丈夫能夠回來,帶自己逃離那座狹小渾噩的囚籠,一起馳騁在廣袤的戰場上,即使一同死去。”
“那結果呢?她的丈夫回來了嗎?”
“誰知道呢,但她對村莊做出的貢獻確實讓后人銘記。那個村子,現在也變成了一座有名的城市。”蘇牧淺淺眺望著似是雕像的方向,平靜地敘述著,“她既渴望愛情,也向往自由。”
“她可真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喬易周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握著番薯的手細微顫抖卻不可察。
“人人都是野心家。”蘇牧突然轉過頭,望向他,“那你是嗎?”他的眼神平靜卻清澈,因背著燈光,晦明不定,似是被泉水裹挾般深不見底。
喬易周沉默了。
蘇牧等不到答案,有些失落,兩人便各顧各的,將手里的東西給解決掉。手上的番薯熱氣已經散了一大半,等它完全冷卻了便不再能夠吸引人了。
蘇牧心一橫,直接從兜里拿出了好幾天前早早買下卻無法送出的鋼筆。它被裝在精致的鋼筆盒里。原來的盒子就是普通的紙盒,為此,他還專門去店里買了個紅木盒,特意囑托店家選用雪松的材質。
喬易周嘴唇微啟,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眼神似是映照著漫天飄雪的夜色,在夜里閃著宛若星辰的光輝,但蘇牧卻從他幽深不見底的眼中發現了若有似無的哀傷,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錯覺。
“我是。”蘇牧的臉頰仿佛被灼燒似自下而上地涌上燥紅,但他已顧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咬著嘴唇,在他面前展現最真實、最□□裸的自己。
他就這么等待著對方的回答,腦袋幾乎快要因過度緊張導而暈眩了。蘇牧的眼睛慌亂的眨了眨,面上也閃現著不安與躁慮的情緒。
就在此時,不遠處廣場上空轟地炸開了一道刺眼的火光,煙火祭開始了。
這夜,23:39,范良驥仍在實驗室里專注地做著實驗。
這些天,他的頭發蒼白得很快,原本只在發鬢和發頂染上白,而此時陸昌林卻發現從耳后一直延伸到發尾,都已經零零星星沾上了白點,讓他更顯蒼老了。像是藝術館里雕鑄的銅線,將臉上的線條一筆一劃地加重描深。
陸昌林面露擔憂地上前了,伸手攔住了他即將化驗的動作,“你看看你的動作都不利索了,又幾天沒睡好了吧。”
范良驥擺了擺手,眼里卻閃爍著興奮而近乎瘋狂的異光,“老陸,你快來看看!這個swv感染宿主細胞后,釋放出的病毒基因組產生的這種蛋白質,使得它的本體細胞迅速壞死。但很快它又重新進行增生、分化,完全恢復了原有的結構與功能!哦,當然還得感謝你們談攏了資金,這樣……”
“但這只是少部分,千分之一的概率,不是嗎?”陸昌林深深蹙起了眉,用手死死按住面前的人,“你無法保證這種再生是否有什么副作用或者后遺癥,你已經,就這樣吧。”
“什么就這樣吧!這是我們所有人共同努力的成果,這么偉大的發現你不高興嗎?這說明我們的研究有了實質性的進展,這能多么鼓舞士氣啊!還是你認為,半途而廢是我們科研人員該有的表現嗎?”范良驥眼睛鼓張著,血絲清晰可見,在實驗室燈光的照射下,他的嘴唇發白,臉上呈現出十分病態的虛弱神色,讓人很不舒服,宛若冰面下的氣球般,仿佛下一秒就會破裂,全身萎縮下去。
陸昌林自知攔不住這個實驗狂魔,搖了搖頭,不再置聲,“范教授,你知道蘇牧已經向公司辭職了嗎?”
范良驥手里的工作停了,細細思酌片刻,欲言又止地望向陸昌林,“他為什么辭職?”
“文寂也沒有說得很清楚,只是說道蘇牧想暫時休息一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我想蘇牧不是那種人,我們可以放心。”
“算了,那就這樣先吧,公司有保密協議,他不會做出出格的事的,我了解。”
“2040年12月22日晚上23:00,定遙市中心廣場發生一起爆炸事故。事故發生后,定遙市區立即啟動救援應急預案,消防、公安、醫療等應急救援力量第一時間趕赴現場并全力開展救援工作……事故造成8人死亡、17人重傷,傷者已即使送往醫院救治。目前,定遙已成立事故調查組,真該站事故調查處理工作。我臺記者將持續為您報道。”
即使凜冬已至,大雪飄飛的夜里看不清前方的路,但貧瘠廣闊的土地會冒出生機的綠意,溫暖閃耀的陽光會刺穿堅硬的冰層,什么也阻擋不了暖春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