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潁川,荀沒空感慨,直接投入到準備中去。皇帝要來,他住的地方必須趕著安排好,還有隨著皇帝同來的一眾官員住處也要考慮。
唐賀閑了下來,不用帶曹昂,也不用帶兒子。因為到了潁川,荀就將這一大一小托付給了荀悅。曹昂是因為荀一早就答應曹操讓荀悅做他的老師的,荀惲則是因為年滿五歲,到了荀家子弟入學的年紀,該開始學習了。
這樣就能過一陣子安靜的日子了吧。唐賀坐在臺階上,望著院子里的花草,心情舒暢地想。可惜,她想得太美。她一直想避開的女人找上門來了。
“唐夫人。”一個美麗的婦人手中抓著錦帕,微微蹲身,向唐賀行了半禮。
這誰啊?唐賀有些迷糊地抬起頭,眼前的人背著光,看不清臉,但那種溫柔得滴得出水的聲音,令唐賀有些受不了。下人都死哪里去了,居然就這樣讓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進來了?
那女子像是沒有看出唐賀的不滿,微微側開身,讓出身后的三個幼童。
“丕兒、彰兒、植兒,過來與唐夫人見禮。”
如果這樣還猜不出眼前的女人是誰,那唐賀也不用混了。這就是那個有名的卞夫人啊!她驚悚地從臺階上跳起,上前拉住她。
“不不!嫂子,您別對我行禮,這是不對的!”唐賀慌亂地扶住她,又轉到后頭托住她三個兒子。
卞氏眼含秋水望著唐賀,語氣輕柔,換了個叫法稱呼唐賀:“妹妹。”
被那句“妹妹”刺激地再抖了一下。唐賀僵著笑臉,嘴角微抽:“嫂子里邊請。”
偷眼打量了下她,唐賀覺得這卞氏美雖美,卻不符合她的審美觀,言行舉止也屬于她比較怕的類型。
卞氏輕輕頷首,伸手拉住唐賀:“妹妹無需與我客氣!玉珍常聽姐姐說起妹妹。她常夸妹妹是荀大人的賢內助……”
這都是你說的吧?唐賀聽著一堆贊詞從卞氏嘴里冒出來,背脊發涼,眼角余光偷瞄了眼后邊跟著三小。
曹丕最大,八歲左右,長得眉清目秀,臉的輪廓看得出卞氏的模樣,該慶幸的是,他的眼睛長得像曹操,不然……唐賀有些惡寒地想象了下,一個男孩子長了一雙盈盈秋水般的雙眸。
“大哥,在哪里?”曹彰一點也不怕生,邊抬腳邁上臺階,邊東張西望地找他家的兄長。他沒有曹丕懂事守禮,也沒有曹植那種文靜,性格大咧咧的,與曹仁、曹洪他們的性格倒是差不多,長相則偏向曹操,輪廓看不出半點柔弱模樣。他比曹丕小,卻與曹丕差不多高,身板也結實,天生武將坯子。
“三哥,大哥在讀書,我們不可以去打擾他。”曹植的聲音軟軟的,非常可愛,水水嫩嫩的模樣,與曹昂小時候有幾分相似。
曹植的話提醒了唐賀。她招來下人:“去書房把公子請來。”
“別!”卞氏連忙阻止,“我是來找妹妹的……與大公子無關。”
這個下人很有眼色,畢竟是在荀家,當然是唐賀說的算。他利索地閃身跑去書房請曹昂,順便還機敏地給對門的曹家通氣。你們家卞夫人來我們荀家找夫人談事情,可是卻帶了三個小公子來。我們怕照顧不周,你們還是來兩個人幫忙吧。
唐賀笑著拉她進屋說話。
“其實,我今天來……”卞氏看了眼自己的三個孩子,欲言又止。
唐賀心里暗暗翻白眼:要是擔心孩子,你該把女兒帶來的吧。那是我媳婦,你要求什么事情,看在將來是自家人的份上,我答應得會比較快。可你把三個小子帶來做什么?我可沒有女兒和你家兒子配對!
卞氏見唐賀無動于衷,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我知道,妹妹你很忙,荀大人也沒什么時間。但是……”
好么,又停了。我又沒有讀心術,怎么知道你想說什么?唐賀抬起頭望向房梁。你就不能一次爽快地把話說完?一半一半的,真不舒服啊!
“你為什么不說話!”曹彰走到唐賀面前,傲然地抬起頭,伸手指著她,質問道。不過因為曹彰人小,看起來沒有氣勢,只剩下搞笑的氣氛。
“小子,你很……可愛!我喜歡!”唐賀拍著黃須兒的腦袋,“為了母親說話,你很孝順!但是你卻說錯了一件事。不是我不說話,而是你母親一直沒有把話說完。在別人沒有說完話之前插嘴,那是很沒禮貌的行為!”這話里,真正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半。另一半卻正是曹彰說的,不想說話。多說多錯,面對卞氏這樣的女人,她覺得自己沒能力摻和曹操的家務事。這個女人非常厲害!否則,她不會在丁氏離開曹操之后,被扶正。要知道那時候她已年老色衰,比不上曹操諸多的姬妾年輕美貌,可她卻一直立在曹操身側,直到自己兒子登基,成了太后。而實際上,她的出身卻是地位低下的歌舞伎,所以這個女人絕不像她的外表這般嬌弱。
曹彰信以為真,轉頭看母親,不解地問:“娘,你怎么不把話說完?”
卞氏微微皺起眉,憂愁地望著曹彰:“彰兒。”這孩子傻傻的,要是像丕兒一樣聰明就好了。
曹丕年長兩歲,見此情形,知道母親又在擔心弟弟說錯話,便站起身,走到唐賀面前,替母親把話說出來,也免得曹彰失禮于人。
他禮貌地對著唐賀拱手作揖:“唐夫人,母親是為我們三個兄弟來的。我們早已到了需要先生教學的年齡,然父親常年在外征戰,歸來時,又忙于政事,故而疏忽了。仲豫先生大名,丕雖年幼,亦有耳聞,實是仰慕先生。”曹丕說著,扭頭看了眼母親,“是丕請求母親帶我們三兄弟來的。我們想像兄長那樣,拜仲豫先生為師。還請唐夫人代為引見!”說罷,他伸手扯過曹彰、曹植一起,對唐賀下拜行禮。
唐賀渾身寒毛倒豎,打死她,她都不敢讓比曹操更加小氣記仇的曹丕跪她。幸而,曹彰根本不想跪,掙脫了曹丕的手,還去拉曹植,曹丕哪里肯,又繼續扯曹彰。三個孩子亂成一團。
唐賀抬手捂住臉,從指縫間偷看卞氏,瞄見卞氏臉色有些僵硬,趕緊放下手,先將禍亂之源曹彰抱出中心。
曹彰被唐賀抱起來時,兩腳亂蹬:“放我下來!可惡!你竟敢對我無禮!我要告訴我爹,讓他罰你抄書!抄詩經,抄一百遍!”
正在拉扯的曹丕與曹植停下來,相互看一眼,臉色難看,一齊別開了臉,不看曹彰。
唐賀感覺房間里刮過了一陣冷風。
這……真是出人意料的懲罰!強大無比的抄書一百遍,原來至今為止都還存在,并且對他的兒子也有效。唐賀憋著笑,手抖得厲害,抱不住曹彰,松開來。
曹彰撲通一聲落地,屁股摔得生疼。
但是事實不是那樣的。
過了一會兒,曹丕與曹植兩兄弟手拉手站著,鄙視地看著曹彰道:“三弟/哥,別把這么丟臉的事到處亂說好不好?被爹爹罰抄書的,就只有你而已!”
被自家兄弟鄙視,曹彰漲紅了臉,顧不得屁股疼,跳起來哇哇大叫:“我就是不要讀什么詩經!文人酸腐得很,辦事一點都不爽利!大丈夫應當馳騁沙場,驅除戎狄,立大功、建封號,當大將軍!”
“三弟,此言差矣!”曹昂從門外進來,笑盈盈地說道。
“大哥!”曹彰欣喜地轉過身,跑過去對曹昂說道,“大哥,你來得正好!幫我打她,她欺負我們兄弟!”
“彰兒,休得胡言!”卞氏急急開口斥責道。
曹昂看了眼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唐賀,抬手拍拍曹彰,先走到卞氏跟前行禮:“姨娘。”
卞氏起身回了半禮,隨后叫道:“彰兒,還不過來向唐夫人賠罪。”
得,又變成唐夫人了。唐賀止住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小公子性格直爽,喜歡當大將軍,那是有遠志。”
曹彰一聽,高興地一揚腦袋,好像自己已經是大將軍一般,十分得意。
曹丕潑了他一頭冷水:“只會用蠻力的人哪里當得了大將軍!那是無知莽夫!”
“二哥說得對。”小曹植深以為然,附加點頭,表示肯定。
“你!”曹彰不服氣地瞪著曹丕,“你自己喜歡詩文就好了,干嘛拉著四弟!”
完全想不到自己的三個兒子會在別人家鬧起來,卞氏感到有些難堪,臉色顯出幾分怒意:“別吵了!”
“……娘!”三個孩子立即噤聲,站到一處,而且都縮到了曹昂身后。
“姨娘,可是為三個弟弟的學業而來?”曹昂安撫地拍拍幾個弟弟的腦袋,“姨娘莫急!父親過幾日就回來了。到時候,昂兒就和父親說,讓弟弟們也一同來上課就是了。”
卞氏抿著唇,福了福身:“麻煩子修了。”曹昂趕忙還禮。
“既如此,我先回去了。”卞氏拉著三個兒子告辭。她可不是單單是為了兒子的學習而來,但眼見曹昂站在這里,有些話反倒不好說出來了。臨走前,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唐賀,才領著兒子離開。
她的眼神看得唐賀頭皮發麻,總覺得被她盯上了。
“姑姑,你別在意。弟弟們還小,所以……”曹昂張嘴就為自己的兄弟解釋。
唐賀有些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曹昂在歷史上死得很早,如果說為了日后考慮,她應當接受卞氏的好意。只是……這個女人看著自己親子相殘,卻沒有求情,讓人喜歡不起來。如果作為母親的卞氏能為曹植說一兩句話,曹植哪里用得著被逼七步成詩。
“姑姑?”曹昂歪著頭看她。
“嗯,我沒有生氣。”唐賀回過神,笑了下。如果曹昂不死,曹丕沒有了那個當皇帝的盼頭,會不會好很多?或者……趁著曹丕還小的時候,給他洗洗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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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賀將白天發生的事情告訴荀,然后對他表示自己很為難。
荀不在意地笑道:“別想那么遠的事。不說主公正值壯年,就說大公子。他年長二公子近十歲,又是養在丁夫人名下,就算二公子很出色,也越不過他去的。”
“那……惲兒不要和他們一起上課行嗎?”唐賀皺著眉問,“和他們靠得太近總歸不好。”
“阿賀,你在擔心什么?”荀放下手中的事務,坐到她身側。
唐賀托著下巴,煩惱地嘆了口氣:“好吧,我就是想太多。但是你該明白,到那種時候,肯定是有人要拉幫結派的。你的身份……”唉……說不定荀那時候已經死掉了!曹家父子從來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可是,荀為什么阻止曹操稱王?唐賀不解。
“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所以我從未與人交往過密。”荀笑著將她摟進懷里,“這種事你無須憂心。”
“那種為了荀家什么的,你確定你不會做?”唐賀懷疑地看著他。
荀低下頭,下巴抵著她的腦袋,輕聲說道:“以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你覺得我還需要為了荀家做什么嗎?”
是了。荀現在就已經是曹操手下的第一人。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有別人來拉攏他的份,不需要他主動做什么……呃?!唐賀驀地瞪大了眼:“難道……卞夫人是來討好我們的?”
荀無奈地輕嘆了口氣:“不止是卞夫人。等天子來到許昌,其他官員的妻室也會上門來,這樣的事情會更多。”很多官員私底下的往來都通過自己的妻子與別人的妻子進行的。
“這種事……”唐賀皺眉,“不可以拒絕?”
“最好不要拒絕,拒絕會授人以話柄。”
“可是,交往過密,也會授人以柄吧?”
“嗯。”荀點點頭,“所以需要你幫我把那些有所求的人擋回去。”
兩人無聲地坐了一會兒。
唐賀對小皇帝快要來了的事并不上心,但卻很關心荀對皇帝的態度,對漢朝的態度。她不希望荀最后,為了根本沒有希望的漢朝與曹操鬧翻。
想了想,她坐直身,嚴肅地看著荀,決定問問荀的想法。
見她突然嚴肅起來,荀笑望著她,等著她說出下文。
“文若,你對漢室天下怎么看?對當今天子又是怎么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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