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四戰之地,天下有變,常為兵沖,宜亟去之,無久留。”荀的話,在被驗證的這一刻,沒有及時逃離的潁川人后悔莫及。
李催、郭汜等人遣手下兵將四處劫掠,攻打城鎮。潁川緊鄰司隸,兵出河內,首當其沖。西涼兵馬不比常年懈怠的漢家兵卒,作戰勇猛,又有戰利品在眼前,各個奮勇當先,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潁川內的世家大族的私兵在他們面前只有挨打的份,沒幾下就被沖散了隊伍,四處逃散去了。
荀衍自從荀離開之后,就一直注意訓練私兵,修葺加高荀家的院墻。故而,比起其他手忙腳亂的世家,有準備的荀家不止于淪落到逃亡的地步,但荀衍也守得相當辛苦。因為潁川的鄉親有人記起了當日荀對眾人的承諾,便擠到荀家門外乞求庇護。荀衍心善,收留了他們。可畢竟,荀家能收容的人數有限,仍有很大一部分百姓死在馬蹄下。
他估算這群人是來劫掠的,不可能愿意長期耗在荀家周圍不走。連夜讓私兵并一眾家丁在莊外挖開一條寬兩米,深一米的溝渠來。被他收留的百姓得知后,也自愿加入挖溝的行列,在眾人的幫助下,溝渠挖得深度與寬度都加了一米。
次日,兵匪們再來攻打荀家之時全都傻了眼。
荀家高高的院墻外,有著一條難以跨越的長溝。
雖然這樣寬度的溝渠馬并不是跳不過去,但在溝渠的前方一溜過去,長長的竹條削成尖,斜向上插在土中豎起,這個角度正好是在馬匹越過溝渠之后下落的范圍。只要想越過長溝就必定要讓馬起跳,而跳過去馬就一定會被定在那里的竹條刺穿,派兵去尋土來填溝又太耗時。而且守在院墻上頭,舉著弓箭隨時準備發射的荀家私兵是不會給他們填溝的時間的。
領軍的將領狠狠地瞪著趴在墻頭的弓箭手,一揮手,下令退兵。誰知道打下來之后,里頭的財物夠不夠大家分的,如果不夠分,折了很多人馬攻進去就太不劃算了。
毛尖躲在周邊一處被毀的民房之中,抬手擦了擦汗,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全身濕透。看了看周圍手里攥著□□的弟兄們,大家也都是一臉的慶幸。如果這隊兵馬真的要攻打荀家,他們是絕對無法坐視不理的。可一旦加入戰斗,損傷在所難免。他們人數不多,全部合起來不過四五十人,真正能打的只有二十幾個,對上幾百來號訓練有素的西涼兵士根本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等了好久,外頭的人馬全都退走了。毛尖揮揮手讓副手發個信號給在莊園里的小祁,告訴她外邊敵人已經退了,可以暫時放心下來了。隨后,他帶著手下通過這戶民房的枯井,爬回茶館之下的密室,順便放出鴿子,去給遠在冀州的唐賀報信。
身藏匕首,一直躲在離荀衍不遠處的小祁看到毛尖發的訊號,松了口氣,閃身回房間休息去了。外頭打了幾天,她幾天都藏在荀衍看不到的地方暗中保護他,完全沒有合眼休息,這會走路都有些搖晃了。聽到外院那邊傳來歡呼聲,她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這幾日一直保持著沉著冷靜,面無表情地指揮下人的荀衍在聽到這隊兵馬退去時,既沒有露出笑臉,也沒有表現出放下心來的樣子。他有些疲倦地揉揉太陽穴,轉身吩咐下人到前邊傳令,弓箭手兩班輪流守在墻頭,保持警惕再守兩日。然后,他懷著憂慮,走回后院。只有等這群人完全離開潁川境內,他才能放下心來。但是……原本充足的口糧在收容了百姓之后,存量銳減,荀家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他們離開潁川的那天。
所幸在荀家斷糧的前兩天,這群西涼兵馬帶著掠奪夠的財物踏上歸途。同樣在那一天,收到唐賀回信的毛尖,派人給荀衍送來了密室中的大部分存糧,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對比在此役中損失慘重的其他世家,荀衍不僅守住了荀家在潁川的基業,還因為收容了一部分的潁川鄉民,使得荀家在潁川的聲望更上一層。
可憐這群掠奪盡興歸去的西涼兵馬,回到長安,立即就趕上一場硬戰。他們將要面對同樣來自西涼的馬騰軍勢。
————————————————————————————————————————
“抓到人了?”唐賀打著哈欠,一邊看著潁川來的消息,一邊問雨前。
雨前僵硬著臉,點頭。一大群兄弟進入深山搜索,還有一批人在山腳下巡邏,蹲守了一個多月才把這個神醫給從山里頭盼出來。大家一哄而上,,直接用大網蒙了人,捆上帶到鄴城來。
“我不急著見他,你們把他嘴巴堵住,藏在醫館看其他人治病吧。”唐賀隨意地揮揮手,就這樣處置了好不容易逮到的神醫華佗。
“這……這不好吧?”雨前突然覺得華佗很可憐,被他們捆著到鄴城就算了,還要被塞了嘴巴,在醫館藏幾天。
唐賀揉掉紙條:“你有辦法說服他留下來當大夫?”
“……沒有。”雨前無力地垂下頭。
摸摸下巴,唐賀瞇起眼,突然問:“他有沒有不吃東西?”
“啊?有吃的,而且還很挑剔。”雨前想起華佗這一路上的要求,就頭大。因為這人雖然能綁來,他們卻不敢真的對他做什么。畢竟,主人還要留著他賺錢的。——>龍井語。
“他要吃什么都滿足他。但是每一次都要把他吃了多少錢算給他看。告訴他,這飯錢是要算在他頭上的,咱們不養吃白飯的家伙。嗯,這個讓龍井去說吧。”唐賀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雨前艱難地咽了口口水,點頭出去了。欠誰錢都沒問題,有問題的是算賬的那一個。龍井正為華佗害他白白損失了一筆賞金生氣呢。這華佗落到他手上,不管欠多少錢,龍井都有本事把他算到一輩子還不清的程度。
雨前想的,唐賀當然也清楚。她就是要讓龍井去給華佗算賬,以龍井摳門的程度,那肯定是高利貸。華佗一個行走天下的游醫,常常拒絕給達官顯貴看病,又常常免費給窮人看診抓藥,根本沒幾個錢。要不然他也不用自己跑到深山里去采藥了。到時候,龍井再給欠債的華佗往賬單上一按手印,華佗就不得不留下來賣身……咳,是留下展示他的高超醫術。雖然卑鄙了些,但想到留下華佗的好處,唐賀心里沒了愧疚。反正他留在這里,也是救人。總比有些人病重的時候,滿世界跑著找不到大夫強。有華佗在這里,大家都會跑到鄴城來看病了。
過了幾日,唐賀得了空閑,就到醫館去看華佗。
看到被綁住塞在角落的中年大叔,唐賀向上翻了個白眼。這一看就是個牛脾氣,不曉得看了這些天,他看出什么改變沒有。
正巧這時,有一名大夫從外頭掀了簾子進來。
“夫人。”老大夫見到唐賀站在那里,趕緊拱手作揖。
“陶老先生。”唐賀微笑著點頭回禮。
陶大夫瞟兩眼華佗,又看向唐賀:“夫人,龍井賬房在嗎?”他其實挺好奇這個被綁在這里好幾天的人了。這家伙每天都被賬房龍井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但吃過東西,龍井總會拿出一份長長的賬單開始念這個人欠了店里多少錢。因此,大家好奇歸好奇,都沒人敢去問,這個人到底是誰,綁在這里干什么。
“龍井啊,在呢。他先去隔壁藥鋪結算這幾日的賬目了,一會兒就過來。”
陶大夫抬手擦擦汗,回頭看了眼外邊:“……夫人,這個……今天……”
“怎么了?”唐賀不解地問道。
“外頭有個病人用的藥,需要一點老參。這個價格比較貴,他付不起。”陶大夫再次抬手擦汗。龍井不會答應的,他要趁著龍井過來前說服夫人。
唐賀眨眨眼:“我不是說過了嗎?只要你們愿意,多貴的藥材都可以施舍給百姓。”
“咳……夫人,陶大夫這個月還未出診。”龍井從后頭冒出來,翻開手中的賬冊,指給唐賀看,“這個月出診的大夫有孫先生、李老先生。陶大夫這個月底才輪到他,也就是說,他這個月還沒有進項,不知道他月底賺得錢夠不夠給外頭那位病人買藥。”
陶大夫有些沮喪,如果不是月初的時候,他身體不適,和孫大夫調換到月底,這時候就不愁沒錢給外頭的病人買藥了。
“唔,還沒有出診啊?”唐賀皺了皺眉,“龍井,孫先生與李老先生這個月外出的診金還剩多少?”
“單個人的都已剩的不多了。應該不夠買,要用點老參的病人,不可能只買一兩副藥的。我看一時半會兒的,也好不了。”龍井合上賬冊,嚴肅地說道。
陶大夫的汗冒得更厲害了。他有些焦急地看向唐賀:“夫人,救人一命……”
“嗚嗚……”陶大夫的話還沒說完,那邊華佗就掙扎著要說話。
唐賀一挑眉,示意龍井把他嘴上的布條拿下來。
“……咳,算我賬上!”華佗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龍井在他跟前翻開賬冊:“華大夫,到目前為止,扣除零頭,您已經欠了六萬七千錢。”
“呸,我都欠了這么多,不在乎再多一點!外頭那個,今天不趕快用藥,明天就沒治了!”華佗啐了一口,捆著的兩條腿蹬了兩下。他在這后邊看那個病人的面色判斷出那病人再不用藥,怕是命不久矣。而待在這里的幾天,他已然知曉外頭幾個大夫醫術都不差。能讓眼前這個老大夫急成這樣的,他的判斷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陶大夫顫抖地看向華佗,眼中有著感激,不過……
“龍井賬房,還是,還是記在老夫賬上吧。他欠了那么多,估計……”被您那種算利息的方法算,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嗯,很對!”龍井一點頭,合上賬冊,“華大夫,您在這白吃白喝了這么多天,沒賺得一文錢,恕在下無法答應您賒賬。”
“切!你不就是要老夫在這里看診嗎?”華佗氣呼呼地叫道,“給老夫松綁!老夫去治就是了!”
“華大夫,您說錯了哦!”唐賀笑著攔住他,“我不是要您在這里看診。您可以問問陶老先生,他是如何看診的。”
華佗的視線轉向陶大夫。
陶大夫抹了把汗:“我等在此坐診,雖說是只對尋常百姓收一些診金,但時常是要倒貼藥錢的。藥鋪在隔壁,與這醫館是同一個東家。這藥錢百姓出不起,就從我等外出看診賺來的錢里出。你知道的,尋常百姓給不了多少錢。故而,我等真正的收入來自這城里的大戶人家。”
華佗瞪大了眼。他已經聽出這里頭的意思來了。可是,醫者仁心,對病患應該一視同仁,怎么可以……
“有錢人不會每天都生病,但是他們也怕生老病死。”唐賀接口道,“陶老先生他們每人輪流,定期上門,給這些大戶人家看診,開一些養生的藥方。這些人出手大方,多出來的錢,就勻給這些買不起藥的百姓了。當然啦,那些人愿意付多少錢給你當診金,就要看你的本事咯!”
“這做法有違醫德!”
“德?”唐賀一攤手,指向外邊的人,“華大夫,首先,我不是叫你去坑害那些有錢人,只是要你教給養生健體,益壽延年的方法。這應該不涉及道德的問題。其次,外面的那些病人,比起那些錢多得沒處放的、根本沒病的家伙,他們幾乎都是沒錢看病的。嗯,雖然劫富濟貧這個詞這么用有點不太對。可畢竟,這也算是救人了不是嗎?”
華佗皺起眉,看向外邊排得長長的等著看病的隊伍。
“我開醫館、藥鋪,雖不圖賺大錢,但總要讓在這里干活的人吃飽飯的。”唐賀繼續說道,“所以這錢多少要賺一點才行。”
“你且問問陶老先生。以前他能給多少人看診,能救多少人,現在又是如何?”
華佗轉頭看向陶大夫,陶大夫重重地點頭:“以往,我一天東奔西走,也就看五六戶人家。很多在遠些地方的病人,我都去不了。如今,因為開了這醫館,大家集中到這里看診,方便了許多。還有那住的遠些的人家,有時候他們當地的大夫,治不來的病。到了我們這兒,因為這大夫多,大伙可以一起商量,最后,總能找出法子來救人。比以前好太多了!”
華佗低頭思考。
看他的樣子,唐賀就知道沒有問題了。畢竟,已經把人綁著好幾天了,具體是什么情況他自己也看到了,再加上陶大夫現身說法,他答不答應,不過是時間問題。
想著,唐賀轉頭對陶大夫說道:“陶老先生,您先去預支藥錢給那病人吧。這次不算您利息。”
陶大夫一聽,連聲道謝,邊說邊往外跑,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的人,他就怕跑得慢了,龍井會攔住他,不答應賒賬。
唐賀一頭黑線,轉頭瞥了眼龍井,龍井低下頭,假裝看賬本。
“這里有這么多大夫,他們都不差。為什么非要抓我來?”
“啊,因為……”唐賀張嘴想說麻沸散,但想到這會兒還沒聽說有這玩意,不由停下來,不言語。
華佗見她不說話,也沒多想,覺得她也就是想借自己的名聲開著醫館而已。遲疑了片刻,就答應留下來坐堂看診,但他要求每年務必要給他幾個月的時間到其他地方看看。
唐賀見他愿意留下,不管什么條件都答應了。她相信時間一久,華佗就會知道他留在固定的地方看診,比起他自己滿天下亂跑找病人來,哪一種對病人更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