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邈聽到賀續蘭的話,神情變得驚疑不定。他不錯眼地盯著賀續蘭，試圖找出對方撒謊的痕跡。明明他挾持了雪芽，可賀續蘭卻表情輕松,言語帶笑,甚至唇角還帶著幾分嘲諷的笑意，仿佛在嘲笑他做無用功。</br> 莫非他真的只是綁了一顆無用的棋子？</br> 不對，若賀續蘭真的不在意雪芽，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叫御林軍把他捉了？何必在這里跟他多費口舌。</br> 在不在乎，試一下不就知道了嗎？</br> 雷東邈對著賀續蘭咧嘴一笑,二話沒說,就把手中的匕首往里遞了遞。刀鋒銳利，一下子在雪芽脖子上又添了一處傷口，血液從傷口滲出，順著脖子往下流。</br> 雪芽今日穿的是件雪青色的襦裙,血液滴在衣襟處,如在上面添了數滴刺眼的朱砂。他很怕疼，可疼不是他現在最關注的了。</br> 他若是死了,尸體脖子上會有道大疤。聽說書先生說，人若是死的時候身上有傷口,下輩子投胎，那個地方就會變成胎記。</br> 雷東邈見賀續蘭居然還無反應，眼睛微微一瞇,匕首再往里一遞。這一遞,雪芽幾乎是控制不住發出一慘叫。</br> “賀太后,十個數后，我就會切開他的喉嚨。我看你這里沒有種牡丹花，不如讓血給你畫一幅牡丹,可好？”雷東邈眼里閃著瘋狂，像是會說到做到，他開始倒數，“十，九，八……”</br> 雪芽已經沒有心思聽雷東邈倒數了，他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br> 他好疼。</br> 他真的很疼。</br> 為什么都是人？每個人的命區別那么大呢？</br> 上天好像從來都不眷顧他，他真的已經很努力地想活下去了。</br> 為什么活下去也是一種奢望？</br> 像他和他娘這樣的賤籍就不配活嗎？</br> 雪芽恍惚間，仿佛回到他八歲那年，他阿娘生了重病，老鴇覺得治不好，就把他阿娘趕到樓里之前放柴的破屋子里住。</br> 那年冬天，江南犯了雪災，天氣愈發寒冷。即使待在屋子里，照樣冷得人直哆嗦，更何況這柴房四處透風，連炭火都沒有。他阿娘住到柴火后，病得起不來床，人時醒時睡。</br> 雪芽去求老鴇，可老鴇死活不愿意花錢給他娘治病，還說：“你求我，我也沒錢，你娘要死了。誰給錢給她治病，誰就是冤大頭?！?lt;/br> “我娘才不會死！”雪芽聽到老鴇咒他阿娘死，氣得想去打對方，反被對方一巴掌打在地上。</br> “小兔崽子，別跟我在這里鬧。當初要不是你娘哭著求我，愿意什么客人都接，我才不會留你這個掃把星在這里。你娘沒生你之前，是我們樓里最紅的花魁，身價不知道多高。想見你娘一面的公子哥兒都從這里排到城西去了，可自從有了你之后，身材走樣不說，身體也變差，一個月里七八日接不了客，簡直是個廢物。你娘廢物，你是掃把星！等你娘這個廢物死了，我就把你賣到街尾的小倌店去，那里的老板已經跟我談好你的價錢了，也算抵了你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費用。”</br> “我阿娘不是廢物，我也不是掃把星！”雪芽眼睛含著淚，臉變得通紅。</br> 老鴇嗤笑道：“你不是掃把星，那你去外面求，看你是不是有福氣能求到好心人給你娘治病。”</br> 雪芽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下臉上的淚，“去外面求就去外面求，我一定會找到人給我娘治??！”</br> 奇跡的是，雪芽真的找到一個好心人，那個好心人給了他一袋銀子。雪芽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錢，一邊問路一邊飛快地向醫館跑去。</br> 大夫知道雪芽是來給他阿娘治病的時候，夸雪芽是好孩子，可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青樓，大夫的臉色瞬間變了，“臟病我不治，你回去吧?！?lt;/br> 臟?。?lt;/br> 什么是臟病？</br> 雪芽那時候不懂，只知道對大夫說：“我阿娘不臟的，她雖然起不來床，但我每天都給她打水，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一點都不臟，也不臭?！?lt;/br> 大夫不想跟雪芽說話，讓藥童強行把他趕出醫館。</br> 雪芽見大夫不愿意救他阿娘，就跪在地上，把手里的齦袋捧得高高的，“大夫爺爺，你救救我阿娘吧。只要你救她，這一袋銀子都是你的?！?lt;/br> 可這話被路邊的乞丐聽到了，那乞丐長得牛高馬大，見雪芽瘦小單薄，沖過來搶走雪芽的銀袋子就跑。雪芽懵了，等想起來去追的時候，人早就沒影了。</br> 沒了銀子，雪芽只能灰溜溜回到醫館，醫館大夫看到他，直皺眉，“你還回來做什么？我說了，我不治臟病，你現在銀子都沒有，趕緊回去吧?！?lt;/br> 他阿娘死在當天夜里。</br> 雪芽沒能見到他娘最后一面，因為他一直站在醫館外面，等著大夫回心轉意，站得他手腳都生了凍瘡，大夫都沒有開門。</br> 他阿娘也曾身著綾羅綢緞，香粉沾身，死時，粗布衣裳，蓬頭垢面，連他阿娘的棺材錢是他賣身錢置辦的。</br> 雪芽曾對著他阿娘的墳頭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帶著他阿娘脫離賤籍。</br> 可是他好像沒有辦法做到了。</br> 他要死了。</br> 當雷東邈念到“二”的時候，握著匕首的手指越發攥緊。一觸即發之際，賀續蘭終于開口叫了停，“等等?！?lt;/br> 雷東邈把將要脫口而出的“一”吞了回去，微微偏頭說：“改主意了？”</br> 賀續蘭唇角的笑消失了，他近乎面無表情地看著雷東邈，而雷東邈看到賀續蘭這樣的神情，他臉上的笑意卻是逐漸加深。</br> “你放了他?！辟R續蘭語氣變得極其不耐，仿佛不愿意再跟雷東邈糾纏下去。</br> “然后呢？”雷東邈興致勃勃地看著賀續蘭，他知道自己找到賀續蘭的逆鱗了。</br> 其實他還有二手準備。</br> 如果他殺了雪芽，對方還無動于衷，那他就把袖中的飛刀擲出去。只不過賀續蘭身前擋著一個礙事的老太監，他不能保證自己的飛刀可以準確地刺中賀續蘭的心口。</br> 賀續蘭面若寒霜，語氣更是冰冷，“你過來，我讓你殺。”</br> 雪芽已經陷在對往日的回憶，根本沒有注意到賀續蘭與雷東邈的對話。</br> “哈，賀太后，你覺得我傻嗎？我可不放心你，你讓那個老太監把你手綁在身后，再走到我面前來?！崩讝|邈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腦子涌現出一個極好的報復方法。</br> 賀續蘭敢拿雪芽給他下套，那他就讓雪芽親手送賀續蘭上路。</br> 被自己愛的人親手送去見閻王，世上還有比這更有趣的事嗎？</br> 一旁的黃公公聽到這話，立刻擔憂地看向賀續蘭，低喚：“太后?！?lt;/br> 賀續蘭把手伸向黃公公，“麻煩公公伺候我最后一回?！?lt;/br> 黃公公聽到這話，鼻子忍不住一酸，“奴才身上沒綁人的東西，只有腰帶，太后恕奴才冒犯?！?lt;/br> 他取下自己的腰帶，把賀續蘭的雙手綁在身后。雷東邈一直盯著這邊，看到賀續蘭的手被綁好，旋即說：“賀太后，還請你轉過去，好讓我看清楚你的手綁緊了沒有?！?lt;/br> 賀續蘭冷冷看雷東邈一眼，轉過身。雷東邈看著綁在賀續蘭手上的腰帶，并不滿意，“綁得太松了，再綁緊一點！打死結！”</br> 黃公公只好再綁一個，這回雷東邈總算滿意了，“可以了，你走過來?！?lt;/br> 賀續蘭面無表情地往前走，而就在他快走到雷東邈和雪芽面前的時候，御林軍出現了。他們看到持兇器的雷東邈，迅速就要圍上來，同時大對賀續蘭，“太后退后！”</br> 雷東邈看到御林軍突然出現，立刻將手上的匕首抵住雪芽的脖子。一瞬間，雪芽脖子上滲出的血更多了。因為劇痛，他也終于從回憶中清醒。</br> 他看到那群御林軍，神情有些恍惚。</br> 這些人是來做什么的？救他，還是逼他身后的人快點動手？</br> “賀續蘭！”雷東邈對著賀續蘭大喊，“你不要他的命了嗎？”</br> 賀續蘭眼神沉沉，似有暗流涌動，“全體御林軍聽令，沒我的命令，不許動?！?lt;/br> 御林軍見賀續蘭下這道旨意，神情更加擔憂緊張。雪芽神情恍惚盯著那些御林軍看，發現他們只會擔憂地看著賀續蘭，忍不住想。</br> 明明他才是那個被匕首抵住脖子的人，為什么那些人只擔憂賀續蘭？</br> 看看他吧。</br> 假裝擔心他一下也好啊。</br> 雷東邈見到御林軍停下來，把袖中的飛刀拿了出來，用飛刀抵著雪芽脖子的脖子，而匕首，他強行讓雪芽握著。當然，他沒松開雪芽的手，他抓著雪芽的手握住匕首。</br> “你殺了賀續蘭，我就放開你。只要他死了，你就能活?！崩讝|邈沒有特意壓低音，他故意讓賀續蘭能聽到。</br> 雪芽長睫輕輕一抖，仿佛沒有聽到雷東邈的話。</br> 雷東邈對雪芽說完那句話后，就看向賀續蘭，“勞煩賀太后再往前走兩步。”</br> 賀續蘭往前走了兩步，他走的同時，盯著雪芽看，可雪芽沒有看他。</br> 雪芽現在整個人看起來很不對勁，仿佛被嚇傻了，整個人呆呆的，明明脖子還在流血，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連一絲痛苦的表情都沒有。</br> 賀續蘭近在咫尺，雷東邈眼見地變得興奮，音都尖了起來。他抓起雪芽的手，讓匕首對著賀續蘭的胸口</br> “刺下去！”</br> 他說完，見雪芽沒有動，音又尖又兇，“你刺下去，聽到沒有？要不然我就殺了你！”</br> 雪芽渾身一顫，目光漸漸看向賀續蘭。</br> 他此時的心跳大得自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br> “咚”</br> “咚”</br> “咚”</br> ……</br> 一又一，跳得極快。</br> “你娘廢物，你是掃把星?！?lt;/br> “臟病我不治。”</br> “果然是個賤人籍”</br> “你值得人喜歡嗎？”</br> 雷東邈見雪芽遲遲不動，怒了，“好，你不殺他，我殺你！”</br> 他拿著飛刀就要刺雪芽的脖子。</br> 而這時，雪芽終是閉眼刺了下去。</br> 匕首刺破皮肉的音清清楚楚傳入雪芽的耳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