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八月底,高校陸陸續續開學,大學城旁邊的這條街也熱鬧起來。
暮云沿著林蔭道慢慢的走,沿路逛了幾家飾品店和書店,不知不覺到了a大校門口。
她駐足,朝里頭望過去。
景色一點都沒變,成蔭的大樹、三三兩兩的學生,連門衛大爺坐在那的姿勢都和記憶里一般無二。
會讓人恍惚中覺得,時光的卡帶倒回了從前。
學校是永遠不會變的。
永遠有人在這里,風華正茂。
暮云收回視線。在心里笑自己年歲漸長,卻添了傷春悲秋的毛病。不算什么好事。
正要走,旁邊突兀的傳來一聲:“學妹。”
暮云愣了一下,才確認眼前這個穿著白t恤的高個少年是在叫自己。他剃著寸頭,皮膚很白,笑起來像是漫畫里走出來的。
但是,他剛剛叫她什么?
學妹……
暮云笑了笑,“有什么事嗎?”
少年手搭在脖子上,聲音有些磕巴,“我……看你站在這挺長時間,想問你是不是忘帶校園卡了?!?br/>
暮云歪頭看他,頓了一下才道:“不是。”
暮云上學那會,還沒有進校門要刷卡這個規矩。學校一直秉承著有教無類的理念,對所有人開放。
后來聽說是出了點事,才安上了門禁系統。但時間長了,也形同虛設。
這男孩子看著最多也就二十出頭,搭訕的方式倒是……非常老套。
路邊還有幾個“鬼鬼祟祟”的“同盟”,手舞足蹈的朝他暗示什么。等暮云看過去又極力裝出一副“我是路人”的樣子東張西望。
少年的臉已經從脖子紅到了耳根,眼神四處亂飄,結巴道:“那、能不能——”
暮云笑得無辜,淺茶色眸子波光流轉。
“能不能什么?”
少年啞了聲,似乎是做了番心理建設,才終于把句子說囫圇了:“學妹,能……留個聯系方式嗎?”
話音剛落,斜里插過來一聲:“你應該叫學姐?!?br/>
不高不低的語調,聲線清朗。
暮云回頭,林西湛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后面。他穿了件灰色襯衫,嘴角淺笑,溫文爾雅。
“學、學姐?”
少年傻站了幾秒,臉更紅了。
他的目光在暮云和林西湛之間徘徊,見暮云神色微滯,怕林西湛“誤會”,忙道:“不好意思啊學姐,我不知道你有男朋友?!?br/>
“……”
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暮云想解釋一點什么,但人已經一溜煙跑遠了。她看著那背影反思了自己剛才的行為——
是有那么點調戲的意味。
換做是以前,她大概一開始就不會搭理,只要態度冷淡點,這種臉皮薄的男生就很好打發。
“喜歡?”林西湛忽然道。
暮云收回視線,半真半假的:“有點吧。”
林西湛愣了下,而后低低的笑了兩聲,搖頭道:“你真的是變了。”
“變壞了。”
他盯著暮云看了兩秒,又補充。
暮云跟著笑笑,沒接話。
變壞了。
也許吧。
不過不重要,左右她不去禍害別人。
“你怎么會在這?!蹦涸葡肫饋韱?。
“快校慶了。”林西湛說,“接到邀請,讓我上臺說兩句,就先過來看看。”
是這樣。
暮云若有所思的點頭。
“下個月十五?!绷治髡坑謫枺骸澳銇韱??”
暮云想了想搖頭,“我那時候應該不在北城。”
大概猜到是這個答案,林西湛一點不意外。
他抬腕看了下表,“一起吃頓飯吧。”
暮云:“我——”
“就在前面?!绷治髡啃χ驍嗨?,“老朋友敘個舊還不行?”
他態度謙和,暮云最后還是答應。
……
天似乎陰了一點,暮云沒再撐傘。
算起來已經好幾年沒聯系過,但誰也沒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到街角的一家小吃店,暮云停下。
“就這吧?!?br/>
林西湛抬頭看了眼,笑了笑沒反駁,跟著往里走。
店不大,但很干凈。這會還沒真的到飯點,因此人不多。他們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桌子是那種長方形的,不寬,椅子又小。林西湛身上襯衣配飾都材質不凡,坐在這有就顯得些格格不入。
不過他倒是一點不介意,一邊用熱水幫暮云漱過杯碟,一邊道:“這里還是沒怎么變,念書那會常來?!?br/>
暮云單手撐著下巴,側頭看外面來往的車流。
是沒怎么變。
“吃什么?”林西湛指了指墻上的菜單。
“烏冬面吧?!?br/>
林西湛轉頭對老板道:“兩碗烏冬面。”
老板的速度很快,五分鐘就把面端了上來。
林西湛的手機這時候響,他看了眼掛斷,又發了條消息,然后把手機倒扣到桌上。
暮云其實不餓,她夾了根面,慢慢的卷到筷子上,聽見林西湛問:“這兩年過的好嗎。”
她想了想道:“不太好?!?br/>
只是老友重逢例行公事般的問候,沒想到回答卻在意料之外。
林西湛有些錯愕。
他印象里的喬暮云從來都是清清冷冷的,很少和人親近,也從不麻煩別人,像是永遠活在自己畫的框框里。
林西湛:“說說?”
暮云似乎回憶了一下,又改口道:“其實還不錯。”
至少挺平靜的。
林西湛失笑。
誰都沒有再提起年少慕艾的往事,話題無非是當年一起打辯論賽的情景,以及共同認識的校友。
一頓面吃的還算和諧,林西湛最后問:“在北城待多久?”
“很快走?!蹦涸普f。
她手機震了一下,點開,是九九的微信:【暮云,其實我一直想問,但憋著沒說。你和謝圖南當初,到底怎么分的?】
怎么分的?
已經過去太久了,好像也沒有記得的必要。
“怎么了?”林西湛問。
“沒什么。”暮云關上手機。
林西湛沒刨根究底,只道:“有事聯系我?!?br/>
……
天似乎陰的厲害,空氣里們的一絲風都沒有,像是壓著一場雨。
拒絕了林西湛送她的提議,暮云回去還是坐的地鐵。她在外面逗留了一會,到張宅已經是七點。
她覺得疲憊,打過招呼就回了房間。
雨是后半夜開始下的,暮云被一道雷聲驚醒。她窗簾沒拉緊,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半間屋子。
接著,又是一道驚雷。
她恍然間還記得剛才夢里的場景,是今天在醫院,謝圖南捏著她下巴,半帶輕佻的問:“床上功夫也比我好?”
雨聲逐漸加大,急速的拍打著玻璃。
暮云試圖重新找回睡意,但閉上眼,腦中卻格外清醒。
人在拉扯的情緒面前總是無能為力。
她索性坐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水。拿起手機,解鎖,界面還停留在九九的那句:【到底怎么分的?】
從一開始暮云就知道,和謝圖南在一塊不會太輕松。
但沒想到會那么累。
和大學里那些為女朋友鞍前馬后的模范男友不一樣,謝圖南這樣的天之驕子,這輩子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暮云從來不了解他的行蹤,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忙什么?;叵⒖偸橇攘葞讉€字,更不可能隨叫隨到。
不是沒嘗試著問起,他總是一句“生意上的事”輕飄飄帶過。
所以后來,他不說的,她就不問。
也不是非要知道的,她也有自己的生活。
暮云這樣告訴自己。
甚至會想,大不了公平一點,她的事,也不對他說。
但他其實也想不起來問。
后來相處久了,暮云大概懂了他的思維方式:她不說,就是沒什么要他幫忙的地方。所以便可以放心的不問。
這個理由說服了暮云,偶爾也會陷入“難道他對我的生活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死胡同。
但她不是糾纏的性格,不喜歡刨根究底。
經常性的,她會在知乎上刷到感情類的話題,總有觀點說:懂事的女孩沒人疼。
可他也不是不疼她。
畢竟還有一個觀點說:男人給你花錢,就是在乎你的。
謝圖南在金錢上從來沒有吝嗇過,珠寶首飾名牌包……他帶她見過很多人,去過很多地方。
他說:“女孩就是嬌養的?!?br/>
他喜歡在黃昏或者深夜做-愛,借著或明或暗的光,夸她說:“我們家矜矜真漂亮。”
我們家……
這簡單的三個字,足以讓她沉溺。
矜矜是她的小名。他念這兩個字的時候總是咬著音,音調放輕三分,曖-昧又繾-綣。
印象里他待人總是淡漠的,但沒怎么對她冷過臉。也就是這點子溫柔,讓她在后來的日子里,怎么都割舍不掉。
第一次和他說分手……
那是個黃昏。
暮云收到謝圖南的微信,說來學校接她。
從圖書館匆匆趕回宿舍,遠遠就看到他的車停在樓下。暮云當時素面朝天,穿的是最簡單的白t長褲。
因為跑得急,額角出了薄汗。
她用濕巾擦過,走近了看到他倚在車旁,在和一個女孩說話。
女孩叫余彤,是他的表妹,也是暮云的室友。
暮云想著去樓上換件衣服,因而沒出聲。擦肩的時候,他們的對話傳入她耳朵里:
“她是我室友。”余彤說,“好人家的姑娘。”
“知道。”他應的有些散漫。
“你認真的?”余彤問。
暮云頓住腳步,她的身形被轉角的大樹擋住,和那邊隔著三四米的距離,屏息等著他的答案。
謝圖南翻著手機,不咸不淡地道:“不知道?!?br/>
“那你會娶她嗎?”
“想什么呢?!彼α艘幌拢靶『⒆蛹夜苣敲炊??!?br/>
明明是夏天,暮云當時卻感覺一陣冷意從腳底竄上頭皮。
——不知道。
——想什么呢。
他用那么云淡風輕的語調,說的卻是最殘忍的話。
其實和他在一起,本就是沒想過結果的。她一直很清醒,清醒到麻木,就可以不去想。
至少這樣,她心里還能存住一星半點的希望。
他輕飄飄兩句話就扼殺了這樣的希望。
暮云渾渾噩噩的跑上樓,拿出裙子卻沒換。好像每次見他都是悉心打扮,琢磨他喜歡什么樣的顏色款式……他說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忽然覺得很累。
忽然發現,她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他。
從一開始,這段關系就是不平等的。她總是太小心,太遷就。他的世界,他的圈子,包括他這個人,都離她那么遙遠。
暮云靜靜的想了一周,和謝圖南說了分手。
她發了一條很長的短信,算的很清楚。欠他的錢什么時候換,包括以后不會打擾。也謝謝他曾幫過自己。
感情的事,暮云只字未提。
是的,不怪他。
他沒承諾過什么,也沒做錯什么,他一直坦坦蕩蕩。
點發送的時候她手都是抖的,之后每隔兩分鐘看一次手機。
她覺得,他總該說點什么。
也是很久之后暮云才明白,什么有始有終好聚好散都是借口。真正的分手是單方面的,不需要回復。
只是她沒死心罷了。
微信謝圖南一直沒回,兩個小時后,暮云接到他電話。
“在哪?”他問。
暮云回:“宿舍。”
然后他說:“在你樓下。”
幾乎沒有猶豫,暮云匆匆跑了下去。
謝圖南就靠在路口的香樟樹上,路燈昏黃的光穿過樹蔭落下來,勾出男人英雋的輪廓和深邃的眉眼。
暮云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下,那一刻,不舍、忐忑、難過……紛雜的情緒涌上心頭。
她攥緊了手,用指甲陷入皮肉的疼痛提醒自己冷靜。
謝圖南卻跟個沒事人似的,眼里有零星笑意:“生氣了?”
暮云垂著眸子說:“沒有?!?br/>
謝圖南倒是笑了,他微微傾身,低頭,鼻尖蹭過她臉頰,仔細觀察她表情,“還說沒有?!?br/>
“這段時間忙,沒陪你?!?br/>
暮云偏過頭,“不是。”
謝圖南嗯了聲,帶著淺淺的氣音:“那是什么?”
暮云意識到他似乎并沒有把那條短信當真。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退縮了,“分手”兩個字卻卡在喉嚨里怎么也出不了口。
暮云無力的閉上眼,下一秒已經被他拉過去,寬闊的胸膛,淡淡的茶香。
謝圖南的下巴輕輕的擱在暮云頭頂,“我剛下飛機,很忙,等會還有飯局,不鬧了行不行?”
暮云抬頭,才發現他的襯衣很難得的有些皺,聲音里也有不易察覺的疲憊。
忽然的心疼,淡淡的,但掙脫不開。
她徹底投降,也真的沒再“鬧”。連同那天聽到的對話一同放到了心底,再也沒問。
因為貪戀他那一刻的溫柔。
對膽小的人來說,逃避從來是最好的選擇。
直到避無可避。
后來真正分手,倒也不是為這個。
和他在一塊,她一共提過三次分手。第一次是傷了心,第二次是太累,或者說帶著小女生的賭氣和試探,那大概也是她最任性的一回。
而第三次……
“咚咚咚。”
清晰而又沉悶的敲門聲傳來,打斷了暮云的思緒。
她放下杯子去開門,懷玥抱著被子站在外面,有點不好意思的:“姐,我能和你一起睡嗎?”
閃電劃過,照亮了她素凈的小臉。
“我、我怕打雷?!?br/>
暮云無奈,側身道:“進來吧。”
“姐?!睉勋h卻直直的盯著她瞧,“你是不是哭了?!?br/>
正思考該怎么說或者干脆否認,就見這小丫頭捂著嘴,一副恍然的樣子,像是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不會也怕打雷吧?!”
“……”
這聯想能力。
“不是?!蹦涸品裾J,然后平靜道:“被你嚇哭的?!?br/>
懷玥:“……”
躺到床上,雷聲還在繼續。
懷玥睡不著,翻身往暮云那縮了縮。
“姐姐,你真的不怕打雷?”
暮云:“不怕?!?br/>
懷玥哦了聲,又問:“那你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
“不是?!蹦涸普f,“比噩夢可怕多了?!?br/>
“是什么?”懷玥好奇。
暮云這次沒答,懷玥也安靜下來,她把腦袋湊到暮云胳膊旁邊,閉上眼。
過了很久,窗外又劃過閃電,驚雷炸響。
暮云看著天花板,輕輕的說:“一個混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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