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那盞燈壞了幾天了,閃個不停。亮起來的那個瞬間,劉靜云看清了那張臉。</br>
棱角分明的臉,深陷的眼窩,五神的雙眼,一下巴的胡渣。少年的右肩有點怪...</br>
"你沒事吧?"劉靜云跑過去,"你怎么會在這里?老天,我是說,你怎么在英國?你被打了?你怎么在這里?"</br>
她語無倫次,孫東平倒冷笑了起來,聲音就像破風(fēng)箱一樣,"大驚小怪什么?扶我起來——別碰我這邊胳膊,扶右邊的。"</br>
劉靜云一靠近他,就聞到一股臭味,"你聞起來就像一個滿是酒瓶的糞坑。"</br>
"我剛才在酒吧的廁所里睡著了。"孫東平很平靜地說。劉靜云尖叫一聲縮回手,孫東平又斜斜歪歪倒在一邊。</br>
劉靜云就這樣把孫東平撿回了家。她做出了很大的犧牲,讓他在自己干凈漂亮的浴室里洗了個澡,給他受傷的胳膊上了藥,又給他灌下了一碗熱姜湯。</br>
孫東平瘦得相當(dāng)厲害,幾乎不成人形,而且神態(tài)氣質(zhì)完全變了。原來的他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開朗活躍,充滿朝氣。現(xiàn)在的他則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臉色青灰,雙目無神。仿佛靈魂已經(jīng)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副軀殼在這個世界上。</br>
劉靜云給他做了一碗面條。她家務(wù)不怎么好,清水面條里放點醬油放點蔥,然后煎了一個雞蛋。她自己都不愛吃,可是孫東平卻狼吞虎咽地把面條吃得干干凈凈,想必是餓壞了。</br>
吃完了,他就對著面碗發(fā)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呆板的臉上終于有了一點表情,眼睛變得濕潤了。</br>
劉靜云小心翼翼地問:"那個...發(fā)生什么事了?你被搶劫了?你...家里人出事了?"</br>
孫東平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變得很安靜,而且很懂禮貌,嘴邊掛著謝謝兩個字。只是他面無表情,道謝也像沒心沒肺的樣子。</br>
劉靜云忐忑不安地去洗碗。洗到一半,聽到客廳里傳來嗚嗚的聲音。她沖回去一看。那個高大的少年抱著碗哭得一塌糊涂。劉靜云第一次見到他這么悲傷的樣子,就像是只受了重傷,在瀕死邊緣的野獸。她又驚慌又同情,可是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去安慰他。</br>
哭夠了,孫東平又恢復(fù)了冷漠。劉靜云覺得先前那陣子他打開了自己的心扉,盡情地發(fā)泄。等到過載的情緒宣泄完了,心門又關(guān)上了,那種情緒繼續(xù)在心底醞釀著,不知道下一次發(fā)泄又是什么時候了。</br>
孫東平客客氣氣地說:"我被房東趕出來了,今天晚上可以在你沙發(fā)上湊合一下嗎?"</br>
劉靜云當(dāng)然無法拒絕老同學(xué)。</br>
孫東平睡覺很安靜,別說打鼾,連呼吸都非常地輕。劉靜云那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又聽不到外面的半點聲音。胡思亂想中,她擔(dān)心孫東平會不回為什么事想不開而自殺,嚇得急忙下床,悄悄出去看他。</br>
慘淡的月光下,孫東平禁閉著雙眼,睡顏端正。他這時候看著,比先前要好多了。劉靜云這才放下心來,為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回房,一覺睡到天亮。</br>
她是后來才知道孫東平精神衰弱很嚴(yán)重,一直靠吃醫(yī)生開的藥才能入睡。但是他常常不吃藥,睡個一兩個小時再從噩夢里驚醒過來,然后睜著眼睛看天亮。</br>
那個時候,是孫東平最落魄的時候了吧。去國離鄉(xiāng),丟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孫母只給他錢,但是對他不聞不問。老一輩父母不愛和孩子談心,羅女士又是個鐵娘子,覺得男人傷情本來就是窩囊,一點都不值得同情。</br>
孫東平整日沉醉在酒鄉(xiāng)里,自暴自棄,根本就像一塊爛泥。沒有朋友,也沒有同學(xué),酒友們只貪圖他的錢,等他錢花光了,就再也不上門。房東忍受不了,終于將他趕出門去。</br>
劉靜云不僅僅是遇到他,她幾乎是救了他。</br>
恰好劉靜云對門住的一個臺灣留學(xué)生要搬家,孫東平便順利成章地用自己最后一筆儲蓄租下了這間小公寓,和劉靜云做了鄰居。</br>
他們的故事,就是那么開始的。在那個終日陰云密布英倫城市,雨水總是打濕窗簾。前房客留下來幾張國語老唱片,孫東平有時候會在晚上放來聽。劉靜云寫著論文,便會停下手,側(cè)耳傾聽幾分鐘。女歌星唱著"玫瑰,玫瑰,我愛你",歌聲裊繞,像午夜的幽魂。</br>
那個時候,她終于覺得,自從自己被父親流放到這里來,第一次覺得不再那么寂寞了。</br>
孫東平終于把車開到了酒店門口。劉靜云從回憶中掙扎了出來,拾掇了一下寫滿了悵然的表情,微笑著朝他走過去。</br>
回到家,兩人都已經(jīng)很累了。明明結(jié)婚的不是他們,可是他們卻覺得絲毫不比新人要輕松。想象到將來自己結(jié)婚的樣子,劉靜云不由覺得背上發(fā)涼。</br>
她擦著濕頭發(fā)走進臥室。孫東平不知道在哪里,床頭柜上有一杯牛奶。她笑了笑,把牛奶端了起來。恩,溫度正好。</br>
當(dāng)年那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如今也被她培養(yǎng)訓(xùn)練成了一個二十四孝好男人。</br>
當(dāng)初孫東平的屋子就是一個垃圾堆,披薩盒子,中餐店外賣的碗筷丟得到處都是,蒼蠅和蟑螂橫行。劉靜云幾乎要昏過去,一直很不理解人類怎么可以在這樣的地方生存。</br>
她拖著孫東平一起,花了一個周末才把這間屋子收拾得勉強能住人。然后經(jīng)常督促著他保持個人衛(wèi)生,少吃外賣,天天去上課,上自習(xí),寫論文,打工賺取生活費——總之就像一個了書童兼老媽子,還總是被抱怨。</br>
孫東平那時候的口頭禪就是:"顧湘以前都會為我做這個做那個。"</br>
劉靜云那時候便會兇巴巴地頂回去:"那是顧湘好脾氣,凡事都嬌慣著你。我才不伺候你大爺呢!你還想活著畢業(yè),就給我振作起來!"(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