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天晚上顧勁松的話反復縈繞在顧曉薇心頭,所以她下午練習籃球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的,球一下子被打出了界外,滾到了操場邊的榕樹下。她慢吞吞地過去,剛彎下腰要去撿球,突然一雙白皙的手臂從她眼前把球搶走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顧曉薇耳畔響起:“顧曉薇,我要和你單挑!”
顧曉薇直起身,不明所以地看著沈宇外強中干的樣子,這讓她很是鄙視:“你就特想和我干一架,再找華韋林去訴委屈,是嗎?”
“我沒那么無聊!”沈宇回敬道。
顧曉薇撇撇嘴:“行了吧!沈宇,咱倆打架除了惹他不高興還能怎樣?他都倒霉到那份兒上了,咱們還添亂吶?”
沈宇一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懂得體諒華韋林,反而是顧曉薇一直在為華韋林設身處地地著想,僅這一點她就比不上,頓時氣勢全消,滿臉落寞地站在原地。顧曉薇看著沈宇忽然氣焰全消,猜想她又鉆進了牛角尖,顧曉薇反倒不落忍了,連忙拉著沈宇坐到了樹蔭里。
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這讓假期里的學校顯得更加冷清。整個學校只有沈宇和顧曉薇兩個人坐在樹下,推心置腹,暢所欲言。
顧曉薇靜靜地聽著沈宇講述她不在華韋林身邊的這段時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哪些變故:“你要知道,原來他不是這樣的!就是他爸媽離婚之后,他才不太理人了?!鄙蛴钔涣胰諘竦冒l白的跑道繼續說,“華韋林其實挺苦,只是不愿意在人前表現出來。他當初選擇跟他爸一起過,就是不想讓他爸孤單,就為這,他媽哭,他哥打他,他就是不改主意。你不知道,他和他爸關系特好,那天出事的時候,就是他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才攔住了警察,讓他爸逃走的……”
沈宇的話讓顧曉薇越來越不安,只覺得知了的叫聲越來越響,讓人越來越煩躁?!八阅阋矚g他,一定要接受他爸,不管怎么樣,華韋林是不會放棄他爸的。我覺得他放棄高考也是為等他爸,說不定風聲一過,他爸就沒事了呢!”沈宇自顧自地說著,完全沒有注意到顧曉薇的反應。
此時顧曉薇的心亂極了,又是害怕又是后悔,都快要哭出來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呀?”沈宇驚訝道。
“我跟我爸說,說,華韋林他們今天要和他爸見面……”
沈宇疑惑地望著她。
顧曉薇叫起來:“是真的??!我爸是云景市政法委書記顧勁松!”
沈宇這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一個勁兒地追問顧曉薇:“在哪兒?他們約的哪兒?”兩個人瘋了一樣騎車往葛灘鐵路站飛馳,路過玩具廠門口的時候,差點跟沈宇的父母撞了個滿懷。沈父看著兩個女孩子張皇失措的樣子哪能放心得下,便也騎上車,跟著沈宇她們一路追來。
然而,她們終究還是遲了一步。當她們趕到的時候正遠遠地看到警察把華建平押送上了警車!華媽媽癱坐在廢棄的站臺邊一言不發,旁邊的華韋林也被警察死死地攔住,不讓他過去。
緊隨其后的沈父拼命地抱住了哭喊的沈宇,只有顧曉薇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踩著枕木向著華韋林母子迎去,惶惶地叫了聲:“華韋林!”
華韋林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婊子!”
顧曉薇頓時腦中轟然一片,怔立當場,眼睜睜看著華韋林和華媽媽從她身邊擦肩而過。下一秒,顧曉薇便看到自己的爸爸和一名警察從站臺的破舊棚子里走出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顧曉薇像發了瘋似的猛沖過去,顫抖地指著顧勁松高聲質問道:“你騙我……你說沒事的,你說是幫他們,全是騙人的,騙子!”
顧勁松皺眉低喝道:“曉薇……”
顧曉薇嘶聲大喊:“騙子!”
顧曉薇可能這輩子也忘不了華韋林當時的眼神,那眼神就像是無形的鋒刃,將她對華韋林的愛一刀斬斷了。華韋林永遠不可能接受出賣了他父親的人,顧曉薇的未來,用什么才能贖罪?
自打從葛灘車站回來,顧曉薇一直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不管爸媽說什么都置若罔聞,大半夜卻神經了一樣,把廚房里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精光!
碎了吧,一切都碎了吧,讓這一切都隨著她的愛粉碎好了!
被驚醒的顧勁松跑進廚房,看著發瘋的女兒,又是惱火又是心疼:“爸爸可以向你解釋……”顧曉薇猛地摔碎一個大盤子打斷了他的話,她緩緩扭頭瞪著顧勁松,高聲咆哮起來:“陰險……卑鄙!你騙我當叛徒!我現在是叛徒!沒臉見人的叛徒!這一切都是你害的!”
之前顧勁松為了平復顧曉薇的情緒,對她一直多有忍讓,但這回他也有點繃不住火了,怒道:“顧曉薇!你還有沒有是非觀念!”
“你真讓我惡心!惡心!”顧曉薇忽然喉頭一頂,捂著嘴便沖出廚房,撲進衛生間,“撲通”跪倒在抽水馬桶邊狂嘔起來,直嘔得涕淚橫流、滿臉漲紅、青筋暴起……
顧曉薇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是她親手出賣了華韋林的爸爸,毀了華韋林,而她的爸爸卻借此立了功!她是個惡人,是個罪人,她無論如何也贖不清自己的罪了!她,再也沒有臉和華韋林在一起!
華建平被抓那天,沈宇的父母親眼看到沈宇對華韋林那一往情深的癡迷模樣,這讓老兩口心驚肉跳,經過認真商談后,沈宇的父母一致決定沈宇必須與華韋林保持距離,絕不能讓他毀了沈宇,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沈宇去鄉下奶奶家住一段時間。
沈父和沈宇的奶奶事先串通好。電話里,奶奶的聲音氣若游絲,這可真的把沈宇嚇得夠嗆,她只好答應去鄉下陪奶奶住一段時間。可是當她想到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回來,華韋林現在又這個情況,沈宇就心里發慌。她必須把華韋林牢牢地抓在自己的視野范圍之內。
沈宇再一次為了華韋林鋌而走險,她悄悄拿了家里的錢買了個BP機,打算讓他每天都能聯系到自己。但跑到華家沒找到華韋林。
他能到哪兒去呢?沈宇想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大壩,那是他常去的地方。果然,她遠遠就看到華韋林仰面躺在堤壩的斜坡上。午后的微風從水面上吹來,迎面帶著水汽的清爽。
沈宇跑過去,不由分說地把BP機塞給他:“這個給你!”
華韋林顯得有些意外,剛要開口,卻被沈宇搶話:“我要去奶奶家了,我會每天呼你的,不管你在哪兒,只要聽到這個東西‘嗶嗶——’地叫了就得回我電話,不許不回!而且,五分鐘之內就得回……只要聽到你聲音,我就知道你還挺好的,就能踏踏實實陪奶奶,否則我奶奶病不好,我就找你算賬。”
華韋林微皺著眉,盯著沈宇。她來的時候跑得很急,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秀麗的雙頰泛紅,劉海也被汗濕成幾縷沾在額邊,素白的裙裾上染了塵土。沈宇完全沒注意到華韋林的目光,繼續絮叨:“記住哦,我每天呼你,不定時的,所以你最好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多畫些畫兒……畫畫挺好的,畫著畫著心里也許就不那么煩了……”
說到這里,沈宇才發現華韋林微皺著眉正看著自己,有些奇怪:“哎,你有沒有在聽???”
華韋林看著沈宇沒說話,摸索著從仔褲兜里掏出一個東西,居然也是個BP機。原來,他們兩個想到一起了!沈宇一把抓過華韋林手中的BP機,再看華韋林手里她給的那個,放聲大笑,華韋林也跟著笑了。
沈宇像小貓一樣貼到華韋林懷里,抓起他的左手,比在自己白皙纖細的胳膊旁邊:“嗯,跟你的一樣吧?”兩個左腕背上,各自一個煙疤。華韋林反手握住她的左腕,手指輕輕地摩挲了幾下她的煙疤,忽然站起身來,拽過邊上的自行車。沈宇還沒回過神兒來,便被華韋林攔腰抱上了自行車橫梁!
伴著自行車清脆的鈴鐺響聲,田野里回蕩著沈宇和華韋林歡樂的笑聲!
沈宇心滿意足地去奶奶家了,每天她都會準時地呼華韋林。每當聽到村口有人喊“沈宇!你又有電話來啦!”,沈宇就會飛奔而去,甜蜜地捧起聽筒。她不顧鄉下只有這一部電話,鄉親們排了老長的隊,絮絮叨叨地仿佛和華韋林有說不完的話,什么這邊的蚊子又大又多,不過有城里難得一見的螢火蟲,昨天這里下雨了,你要多畫畫。雖然隔了那么遠,可是她卻感到自己從未離華韋林這么近,這么真實。
然而從某一天起,華韋林突然銷聲匿跡了,再沒有一個電話打來,也沒有BP機的消息,不管沈宇撥多少遍華家的電話,總是無人接聽。
一天,兩天,三天……沈宇感覺自己要在這漫無邊際的等待中發瘋了。她不顧沈父沈母的勸阻,毅然決然地坐車回了家,把包一丟就往華韋林家沖去,嚇得沈父沈母急忙追上來。
沈宇奔到華家門前,心急火燎地拍起門來:“華韋林!華韋林!你開門……你開門啊……”
門里始終沒有動靜,沈宇更是焦急,對著房門又拍又踢。
沈父站在她身后支吾道:“宇宇,那個……華韋林他,他不住這兒了?!?/p>
沈宇一怔:“那他能去哪啊?”
沈父搖搖頭:“沒有人知道?!?/p>
“我不信!華韋林!你開門??!”沈宇呆滯了一下便又開始發了瘋一樣地敲著門?!坝钣睿銊e這樣!”沈父試圖把她拉走。沈宇掙扎著又踢又踹,拉扯間,華韋林家門前腳墊下藏著的備用鑰匙露了出來。
沈宇怔了下猛地抓起鑰匙開門,直沖進去:“華韋林!”
屋里空無一人,桌上,BP機放在電話機旁。她又沖進華韋林的小屋,一張畫在A4紙上的沈宇小像端端正正地放在箱子上。
華韋林似乎早料定沈宇不論用什么方法都會進來,一定能拿到這張畫像。而這畫像,就是華韋林留給沈宇最后的紀念。
畫上的沈宇微仰著頭,高傲地面對著一切。沈宇仿佛看到華韋林放下這畫,轉身離開。他低頭離去的背影仿佛與現在的自己擦肩而過。
他什么話也沒有留下,都在這畫像里了。
沈宇默默地抱起畫,默默地摟在懷里,默默地轉身,默默地交錯過爸媽,默默地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