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同王夫人兩個送了薛姨媽回來,還未走得太近,忽然就見平兒跌跌撞撞奔了來,見著王熙鳳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伸手就要去扯王熙鳳裙子。王熙鳳幾時見過平兒這樣張皇失措的模樣,不由也著慌起來,顧不得王夫人在旁,扯著平兒就問。平兒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整個人瑟瑟而抖,只說道:“奶奶,奶奶快回去瞧瞧罷。巧哥兒他忽然厥了過去,身上燒得燙手。王熙鳳聽著這句,險些就站不住腳,整個人軟軟地就向后跌去,還是一旁的小紅,豐兒眼疾手快一把扶著了才沒跌下去。
前一世王熙鳳是沒有兒子的,便是好不容易懷了了個哥兒六七個月還掉了,不想今世一舉得男,又是如此聰明孝順,十分招人疼惜,王熙鳳心滿意足之際也有些心慌,只怕這是一場美夢,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是以乍然聽著巧哥忽然生了急癥,從前的恐懼便一起涌了過來,也不及同王夫人告別,跌跌撞撞就往家趕,才到房門前,就見鄭雪娥,傅綠云,花珍珠,張秋桐幾個都圍在房門前,見著她到都涌了過來,你一言她一語地就安慰起來,又說“哥兒不過是受涼了,奶奶不要急。”也有說:“奶奶,哥兒病得這樣忽然怕是急癥,可大可小的,還是呀快請大夫。”
王熙鳳本就心煩,叫她們這樣嘰嘰喳喳一說話,壓抑已久的性情頓時爆發(fā),一把將扶著她的豐兒摔開,指著沖在最前頭的張秋桐道:“賤人!你也不用在我跟前裝賢良,你狗肚子里裝的什么花花腸子打量我不知道嗎?我如今且不同你理論!待我抽出空來,仔細你的皮!”說了甩下了眾人大步就走進了巧哥。不說張秋桐是頭一回見著從來慈和綿軟的二奶奶這般疾言厲色,便是服侍王熙鳳時日已久的鄭雪娥傅綠云兩個也是頭一回見,都唬得不敢出聲,閉了嘴閃在一邊。
王熙鳳一面進巧哥臥房一面問緊跟著她的平兒同裕兒:“回過老太太沒有?可有人告訴了二爺?大夫在哪里?”裕兒看著王熙鳳這個模樣倒像是回到了當年在家時那雷厲風行的大小姐的模樣,百忙之中也有些安慰,忙上來回道:“回二奶奶話。早有人拿了府里的片子去請?zhí)t(yī)了,老太太那里是我親去說的,二爺那頭也叫彩明說去了,奶奶也別太急了。”
王熙鳳聽了這幾句才略略放心些,搶到巧哥床前,就見巧哥的奶嬤嬤陳氏跪在床前拉著巧哥的手哭得肝腸寸斷,有個小丫鬟在一旁相勸。王熙鳳見她哭得這樣,才略略放心的心就又提了起來,搶過來罵道:“閉嘴!你嚎什么喪!莫不是你家死了人?”說話間已把陳氏推在一旁,自己在巧哥床榻邊坐了,定神看去時卻見巧哥閉眼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叫他也不應聲,王熙鳳這里即急又怕,不由也要哭,又怕晦氣,強自把眼淚忍著了,拉了巧哥的手道:“我的兒,娘在這里,你可聽著了?我的兒,求你張一張眼看看娘罷,你哪里不舒服你不告訴娘,娘怎么能知道呢?”
巧哥是陳氏奶大的,陳氏疼他比之親生的也不差什么,這回巧哥忽然發(fā)熱人事不知,她自然焦急心痛,正哭時叫王熙鳳一頓喝罵,把眼淚嚇住了,跪坐在一邊兒抽噎,聽著王熙鳳拉著巧哥的手說那些話,心里更是針刺一般,淚珠兒撲簌簌往下落,只是不敢哭出聲來。平兒等也過來勸王熙鳳,只叫王熙鳳保重,說是太醫(yī)片刻就到,請王熙鳳往一旁歇著,說是:“奶奶,你也保重些,哥兒還仰仗奶奶呢。”王熙鳳臉上滿是憂色,哪里能走開,只是拉著巧哥的手不放。說來也是出奇,這里正亂,巧哥在床上就張了張眼把王熙鳳看了眼,小嘴兒一張倒是說了聲:“娘,巧哥好熱。”王熙鳳聽說這句再也忍不住眼淚滾珠一般落下來,只是咬著唇不使自己哭出聲來。
平兒等正勸王熙鳳,忽然聽著窗外有人顫顫巍巍道:“巧哥怎么樣了?巧哥怎么樣了?”說話間就見一個鬢發(fā)如雪的老婦人扶著兩個丫鬟的肩急匆匆進來,臉上都是焦急之色,正是賈母。原是賈母聽說巧哥忽然急病也,想巧哥是長房嫡長孫,賈母最心愛的重孫,這是其一;再者巧哥身上又有著皇恩,從巧哥而至賈蕙,都是皇帝親口賜名,滿京城第一份的榮寵。且前頭榮國府才因賈珍受了連累,從賈赦,賈政到賈璉都受了申斥,巧哥要是真有個長短好歹的,兩下里串成一處,只怕就是大禍。賈母到底是有年紀的人,怎么經(jīng)得起這個,竟是一口氣轉(zhuǎn)不上來,險些暈厥過去,還是鴛鴦帶了紫鵑等丫鬟過來順氣灌茶才緩過氣來,掙扎著就要往王熙鳳這里來看巧哥。眾人苦苦相勸,賈母不親眼見著巧哥,如何能放心,執(zhí)意著過來,鴛鴦等人只得一面扶了賈母過來,一面使人去請王夫人。
賈母搖搖晃晃進得房來,就見王熙鳳坐在巧哥床邊拉著巧哥的手垂淚,心上先慌亂了,一眼瞥見巧哥的奶嬤嬤陳氏在一旁的地上跪著,滿臉是淚,眉頭緊緊皺起,一口惡氣就往她身上呵去,甩開了扶著她的鴛鴦紫鵑等人,沖著陳氏的臉問道:“你們這些服侍的人是做什么的?!好好兒的巧哥如何就病成這樣了!!你們不早些來說!可是你要害死我的巧哥!!”說了也是老淚縱橫,拿起拐杖就要往陳氏的身上打去,陳氏一點不敢避,生生受了幾杖。也是賈母實在老辣,這一番作為,雖是心疼巧哥,卻也有一半兒是怕巧哥萬一不治,就叫陳氏背這個黑鍋去,也好把自家保全下來。
這里正鬧做一團,忽然外頭一陣腳步聲,原是賈璉帶著太醫(yī)也趕了回來,進房雖見賈母在,也不及向賈母請安就把太醫(yī)引至了巧哥床前,道:“先生快瞧瞧,小兒是什么病。”雖說太醫(yī)過來,王熙鳳是巧哥親母也該避開的,只是這時王熙鳳情切關(guān)心,哪里肯走,賈璉倒也不計較,只是看王熙鳳哭得可憐,又拉著巧哥的手不放,怕她耽誤太醫(yī)問脈,過來把她攙扶在一邊,又勸道:“這位楊太醫(yī)在啞科上是圣手,有他在巧哥定然能無恙,你且讓一讓,好讓楊大人安心診脈。”王熙鳳聽說,拿著帕子堵了口強忍了淚,按著賈璉的手在一旁立著。
楊太醫(yī)過來一看,先看巧哥面色赤紅,細瞧隱隱有點,倒像是個痘癥,先問了陳氏巧哥近來飲食如何,聽得昨兒飲食還如常。又診了脈,以手觸巧哥臉面身體,卻覺觸手熾熱滾燙,又一摸雙耳,卻是冰冷,就知道是個痘癥。這楊太醫(yī)果然是啞科圣,又當下就道:“賈大人,令公子這是出痘了,索性令公子先天極壯,下官必定盡心,請賈大人暫且寬心。”說了提筆寫下藥方來:連翹三錢甘草一錢苦桔梗三錢蘆根三錢炒銀花三錢薄荷八分芥穗八分。寫完方子遞給賈璉看了,又道:“若是明日痘未出透,仍按此方。若是出透了,下官再來換過藥方。”賈璉聽說千恩萬謝,親自把楊太醫(yī)送了出去。王熙鳳這里聽說是出痘,也略略松了口氣。
賈璉這里把楊太醫(yī)送出去,賈母聽說是痘癥倒也松了口氣,出痘雖險,卻是天命,熬得過自是有富貴,熬不過,也是命數(shù)。賈母是經(jīng)過事的,當下就命人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zhèn)髋c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又同王熙鳳講說,叫她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嬤嬤丫頭親近人等裁衣。王熙鳳同賈璉兩個自是照做,再不敢違拗,賈璉自收拾鋪蓋搬到書房去歇息,王熙鳳這里帶著鄭雪娥傅綠云花珍珠張秋桐四個日日供奉娘娘不提。
照說出痘原是十分緊要的大事,該有大夫日日守著,無奈賈璉請的楊太醫(yī)有官職在身,不能在賈府停留,只得日日過來看脈,這也是看著巧哥入了皇帝眼的緣故,這才格外盡心。巧哥出痘的這些日子來,楊太醫(yī)日日依著出痘的進程連著換方子,他果然是啞科圣手,巧哥的痘漸漸滿漿到得十七日開始回漿結(jié)痂。楊太醫(yī)又繼用溫補行氣之藥以助完功,待得二十七八日之后,毒盡癍回,又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愿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
賈璉見了王熙鳳直道:“奶奶辛苦。”說了就做了一個長揖。王熙鳳含笑收了半禮,因道:“二爺在書房里歇著,熱茶也沒人伺候,也辛苦了。”賈璉聽說含笑彈了王熙鳳鼻子一下道:“真是醋汁子里浸過的,我的奶奶,我們都這些年的夫妻了,你怎么還是信不過我為人?”王熙鳳也笑道:“二爺?shù)故钦f我醋,可見二爺也是信不過我呢,倒叫我傷心,二爺即這樣說,我也不能白擔這個虛名,趕明兒我把你房里人都打發(fā)了,那才叫醋呢。”賈璉因笑道:“罷了罷了,我不過玩笑一句,你倒生氣。你愛打發(fā)誰打發(fā)誰,我可不能計較,左右是房里人,也不值得什么。”王熙鳳還待再說,就聽得窗欞一聲脆響,倒象是什么東西倒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小兒科古稱“啞科”,是因為小兒不會自己說出哪兒不舒服,醫(yī)生象給啞巴看病一樣,所以稱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