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府的宴飲還未散席，阮霽便以身體抱恙的理由，從側門離去。
今日發生的一切都超出她的預測，她原本只想憑指認細作一事換取鎮北王的一次恩典，但以現在的情形，阮霽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早料到此細作不是尋常人，卻萬沒想到竟是平武王。蘇粟跟隨鎮北王多年，既是出生入死的親兵，若她指證蘇粟是暗通款曲的細作，堂堂鎮北王在上，能信幾分？
阮霽內心錯綜復雜，回頭思量，自從大慈恩寺遇襲開始，這一樁樁一件件，她似乎正在被卷進一場難以言喻的陰謀里。
這便不是她一個小小的破落侯府小姐，能擔待得起的。
紹鈞引路，阮霽乘坐的馬車停在了荔齋街。
起身，入巷。
阮霽從未想到，平日熱鬧非常的荔齋街后巷里，竟然還有一座如此雅致的小院。
門前舒松矮莖，腳下藏雪幾掊，阮霽悄無聲息入了門。
院內青煙繚繞，暖閣中早已有人等候。
阮霽深呼吸了幾口，推門入閣。
她走路輕聲，立于暖閣之人身側，垂眸點禮，一氣呵成。
“見過鎮北王。”
青石玉盤之上，鎮北王手指黑棋，棋局已下過前場。
“如何？”
執棋之人氣定神閑，似乎等待許久。
阮霽環視四周，就在方才入閣之時，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她抬頭不可思議地盯著鎮北王，直言不諱道，“蘇粟。”
“指認皇上親封的郡王為細作？”祁牧云挑眉，冷峻凌厲的眼神對她上下打量，帶著近乎可察的怒意。
“誰給你的膽子？”
“七尺身型、邊塞口音、陰鷙眼神。平武王蘇粟就是那日幃帽之人。”阮霽一字一句，毫無膽怯之意，“我不會認錯的。”
“一面之詞。”
“大慈恩寺之夜，我曾被細作背襲，瘀傷四寸、右肩頸處、倒扣斜狀，傷人者應擅用左手。蘇粟乃是王爺親兵，敢問王爺，他可是左手用刀？”
阮霽言之鑿鑿地攤手道，“王爺若不信，可請醫官查驗背傷。”
祁牧云細細聽罷，面若冷霜，“我且問你，既如此篤定細作身份，方才在韓府，你為何謊稱失去記憶？”
……
“小女雖愚鈍，但亦懂得不可打草驚蛇的道理。”阮霽落袖行禮，“韓尚書位高權重，此事事關重大，若傳出細作于韓府現身的傳言，恐怕會牽連太多無辜之人。”
“無辜”祁牧云蹙目微展，心中已然有數，“那你就不怕本王包庇下屬，誣你攀蔑？”
暖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消弭的壓迫感，這權重位高的王爺毫無顧忌地多番試探，惹出掩藏在阮霽心中許久的一絲惱怒。
她徑直迎上祁牧云的眼神，將且視死如歸，“王爺何苦以此事試探小女？您早就知道蘇粟是細作，卻將小女戲耍得團團轉，如此可有幾分樂趣？”
……
竟然被反將一軍。
祁牧云嘴角微微一揚，仿佛被戳中秘密，他帶著些許玩味的輕蔑，“你何時知曉的？”
“此刻。”
……
祁牧云嘴角的笑略略怔住，他萬未料到眼前看似弱不禁風的閨閣女兒，竟有些魄力膽識。
阮霽見狀，不卑不亢道，“小女先前便有疑惑，一張奉京城的布防圖，為何需要一拆為二，并相隔半月分別傳遞？”
祁牧云眼中默默深意，他起手落子，示意阮霽繼續。
“王爺凱旋，奉皇上之命統領禁軍。既如此，禁軍布防便會一應調整，既要分兩次傳遞，那便表示，奉京布防未有最終定數。半月以前我便將此事告知于王爺，能獲取禁軍布防的人少之又少，王爺必然察覺后有所防備，又怎會苦苦等到我一個小小閨閣女子指認？”
阮霽陳情有序，點到為止，不再多言。
祁牧云聽罷，臉色雖看不出任何變化，心中倒是生出些別的看法，早知阮卿讓這個妹妹并不似他平日口中所說那般不諳世事，殊不知除了心思玲瓏，更是舌燦蓮花，看似謙辭有禮，實則對自己這段時間欲擒故縱之舉揶揄不滿，頗有一絲傲性。
祁牧云落下手中棋子，竟聽來一聲輕謔之笑。
“你在嘲笑本王？”
“阮霽不敢。”阮霽抿了抿嘴唇，看鎮北王的反應，她料定自己應當猜中了七八分，頓時有了些自信，她緩緩心神，乘勝追擊道，“王爺棋藝高湛，手中棋子眾多，只是方才那一步二連星布局，是否操之過急了些？”
祁牧云凝神，幾許訝異，“你會執棋？”
阮霽滿眼謙恭有禮，頗有氣勢地俯身作揖，音調卻提了八度，“小女淺薄，無有大用，但小女信守諾言，既幫王爺指認了細作，可否請王爺兌現諾言，允諾恩典。”
阮霽一邊自嘲一邊請恩，面對這似乎無法拒絕的請求，祁牧云點頭。
“阮霽想請王爺保一顆棋子，”阮霽走上前，手執一顆白棋，落入方才二連星一處廢置的氣口，“小女想請王爺允諾，日后縱使風云際會，此局陌路窮巷，這枚身先士卒的棋子，您絕不會棄之如敝履。”
一枚身先士卒的棄子……
二人四目相對，她的眼神颯沓流星，祁牧云立即聽懂了阮霽的言下之意。
她的意思是，阮卿讓就是這顆棋子，無論發生任何狀況，她請求他保護兄長周全。
祁牧云收袖，淺嘗一口杯中清茶，不緊不慢道，“這便是你以命相搏，也要求得的恩典？”
“是，”阮霽再無避諱，她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小女的親人唯有兄長一人，望王爺垂憐。”
半晌，祁牧云抬手落下一枚棋子，只答道，“允。”
“鎮北王一諾千金，多謝。”
暖閣之中檀木幽香似曾相識，為兄長籌謀至此，她已然盡了全力，此刻終于得償所愿，緊繃著的弦松懈下來，渾身虛弱無力。
阮霽心愿已了，再待下去頗覺尷尬。說到底，她與這位高高在上的王爺素不相識，不過萍水相逢的幾面，若不是為了兄長，也不必如此糾纏。
她轉身正欲走，不料被祁牧云一語所攔，“你可有埋怨過本王？”
埋怨？
那自然是埋怨的，阮霽為了引出細作忙前忙后，可這位看戲的王爺卻揣著明白裝糊涂，讓阮霽憑白擔心受怕許久。
他所言的埋怨，可是指這個？
“不敢。”阮霽并未抬頭，語氣清冷。
看著阮霽倔強的面容，祁牧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做事向來殺伐決斷，從不屑與人解釋半句，今日不知怎的，卻破天荒地開了口。
“棋局之上風云變幻，生亦如死，死亦可生。君已入甕，還望小姐耐心以候。”
阮霽難以置信，她今日前來，鼓起勇氣誠惶誠恐頂撞一番，只為替兄長贏得一條生路，從未曾奢望能得到更多回應，但此言猶如一劑定心丸，讓阮霽灰暗陰郁了多日的心情，豁然開朗。
或許人生如棋，亦如此言，只要耐心守候，總有絕境逢生之時，不是嗎？
她都等了兄長五年，再等一等，又如何呢？
夜深。
上卿侯府。
更深露重，茶雪起身，悄悄為阮霽續上一支凝神香。兩個丫鬟悄悄低語，小姐終于不像往日輾轉難眠，破天荒地睡了一個囫圇覺。
這幾日，阮霽前后遞了幾封手信去陸府，卻紛紛被拒回。
“小姐，陸府的仆人一看是阮府的手信，便舉手攆走，還說陸小姐病了，避不見客。”
阮霽這幾日休息調養，氣色已然大好，她這才想起，先前要轉送給兄長的香囊，恐怕是要還給陸之微了。兄長此去不知何時能歸，總不能耽誤了陸之微的大好青春年華。
大抵，二人是有緣無分了。
想到這里，阮霽擺弄著粉橘香囊，心中驀地生出一絲涼意。大衍朝文官與武官兩派素來不睦，陸之微的父親陸擷錦乃是當朝五品諫議大夫，作為文官，向來對阮霽這樣的武官之家看不上眼，平日里他對于陸之微與自己交好便頗有微詞，如今兄長失勢，更不愿她與阮府來往，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陸家到底發生了何事，竟然要將小姐禁足于家中？
“罷了，”阮霽左右不放心，她交代豆蔻道：“按老規矩，酉時在陸府西門點一盞鸞云紙鳶，她若見了，便會想辦法遞個消息出來。”
三日后。
鳳啟樓。
阮霽獨自坐在二樓清風號包間。
陸之微好不容易讓陸府小廝遞了消息，她約阮霽今日在此一敘。
阮霽正等得有些百無聊賴之時，卻見陸之微風風火火推門闖了進來。
她剛見著阮霽，滿臉興奮，“阿霽！”
陸之微一個健步，將阮霽牢牢護在懷里，“太好了，你無礙真是太好了，我聽下人們說你生了重病，這大半月了，你也沒個消息，真急死我了。”
阮霽滴溜著裙角，在她面前嬌俏地轉了一圈，又將眼前一碟子糕點往陸之微面前推了推，“嘗嘗，糖蒸酥酪、梅花香餅、香薷飲，都是你愛吃的！”
多日未見，兩個小姐妹相談甚歡。陸之微倒是清瘦了不少。這不等阮霽開口問，陸之微便開□□代了個清楚。
“我爹啊，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硬要我嫁人。我不樂意，出口頂撞了幾句，就被鎖在后院了。”
嫁人……阮霽有些吃驚，不過陸之微不樂意也是自然，畢竟她的心思還在兄長阮卿讓身上。
阮霽正猶豫著，她還沒想好該怎么跟陸之微交代香囊這件事。
陸之微正吃得開懷，被阮霽一把拉住手，“之微，對不起，你的香囊我還沒有交給兄長。”
“啊？”
“對不起，之微，千錯萬錯都是因為我，兄長現在離家，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還不知道這件事。”
阮霽字字真心，可她不知道陸之微能領會多少，她害怕說得太清楚像是在推脫說辭，又害怕說不清楚讓陸之微更加誤會。
阮霽急忙解釋一個頭兩個大，沒想到陸之微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阿霽，你把我香薷飲都弄灑了。”
阮霽：“……”
陸之微擦了擦嘴角，“我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沒有轉交，那就算啦。”
“當真？”阮霽頗為意外，若換作以前，她不吵鬧幾輪決計不會罷休的，今日怎會如此平靜？
“你不是說……這個香囊對你很重要。”
“阿霽，我且問你，卿讓哥哥可曾在你面前主動提起過我？”
“……”
那倒是真沒有。阮霽心里咯噔一下，一時語塞，捏著香囊的手懸在空中。
“這段時間禁足，我想了很多。”陸之微滿眼清亮，一片赤忱，“我覺得表白這種事，不能假借于人，還是得靠自己來！”
“……”
阮霽十分感慨陸之微的思路，忽然有點心疼，“那你那個未來的夫君可咋辦啊？”
“誰管他！”陸之微像是被阮霽的話踩到尾巴，蹭得站了起來，又恢復了往日的傲嬌氣，“誰愿嫁那個蘇粟誰去嫁！管他是平武王還是狗頭郡王，我陸之微才不稀罕！”
！
“怎么會是他？”阮霽聞言一怔，這萬萬不可。她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好友羊入虎口。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陸公不是素來看不上武將嗎？又怎么會同意這門親事？
“反正我絕對不會答應這門婚事，我爹就是關我一輩子，我也不嫁，我已經想好了，”陸之微滿眼認真，“阿霽，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好。”阮霽一口茶抿在嘴里，若有所思，“如何幫？”
“逃婚！”
很好，阮霽口中的茶也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