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京城外二十里，夜色如墨。
    鎮北王麾下十萬精兵班師回朝，此刻正在安營扎寨。
    兩匹赤駿從帳中飛馳而出，騎馬之人鎧甲戎裝，趁著夜色朝皇城的方向低調奔去。
    翌日。
    上卿侯府。
    阮霽卯時起身，一番梳洗打扮，等到辰時還未出門，茶雪和豆蔻顧自著急。
    兩人忍不住催促，“小姐，入宮的暖轎已經恭候多時了。”
    “不急。”阮霽睡意朦朧，“慶功筵席，宮里自然車水馬龍，何必湊熱鬧。”
    兩個丫鬟好說歹說，阮霽這才姍姍出府。
    果不其然，東直門外狹長官道上，十幾頂轎攆熙攘地排著長隊。
    但凡官眷入宮，羽林禁軍都需逐一盤查，怠慢不得。
    阮霽的暖轎來得晚，排在隊伍末端。
    轎里點著暖爐，煨著一壺新茶。
    阮霽將醒未醒，轎攆隊伍前方傳來一陣吵鬧。
    豆蔻立即來報，“回小姐，是之微小姐和禮部侍郎家的孟小姐起了爭執。”
    “陸之微？”
    “是。”豆蔻點頭，“孟小姐的轎夫腿腳利索，三兩步便繞過了之微小姐的轎攆，換了旁人也就忍了，偏偏之微小姐性格耿直，不依不饒。她說孟小姐既是禮部侍郎的掌上明珠，卻不曾有先來后到的禮數。”
    阮霽聽了忍不住笑。
    不愧是你，陸之微。這都多少年了，諫議大夫的女兒果然分理必爭，嘴上半點兒不饒人。
    阮霽掀開窗帷縫隙頓看了一眼，心中便已有數。
    她輕搖頭，“茶雪，在路邊下轎吧，等吵完還早著呢。”
    “是。”
    茶雪安排著小廝靠邊，正逢一頂轎攆從遠處而來。此轎攆厚氈銀頂，氣宇非凡，攆沿掛著“韓府”的銘牌，鎏金赤字，相當矚目。
    見此派頭，原本吵著的陸、孟兩家小姐當即息事寧人，余下轎攆更是心有靈犀，不約而同避讓出一道長路。
    這頂韓府的轎攆猶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抬到了東直門門口。
    羽林軍恭敬地開門放行，眾人皆不敢置喙分毫。
    豆蔻和茶雪相視一眼，竊竊私語。
    “韓林兒何時這么氣派了？”
    “聽聞日前韓尚書大人收治難民有功，皇上特許了封賞。”
    “哦，”豆蔻臉色沉沉，“既這么威風，為何不見皇后娘娘給什么賞賜？”
    阮霽抿了一口新茶，朝著兩個丫頭望了一眼，兩人乖乖閉上了嘴。
    幾經周折，總算安然入宮。
    按規矩，官眷小姐們需先到皇后娘娘的長樂宮問安。
    青石板的長寧街盡頭，方是皇后娘娘的居所。
    阮霽入宮晚，等到了長寧街上，已是人際寥寥。
    為顯恭敬，入宮后大抵步行，阮霽蓮花小碎步蹙蹙走著。
    皇城漫天雪白，宮宇林立，寒風呼呼穿過阮霽的紫貂大氅，袍尾深一腳淺一腳地拖著積雪，阮霽每走一步，心下便忐忑一分。
    直到石板路轉角處，阮霽的余光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兩位將軍一前一后，正疾步向著望廷宮走去。
    二人身披鎧甲，挺拔如蒼松，腳下生風，甚是英偉。
    雖只是遠遠一眼，阮霽已認出后方之人乃是哥哥陸卿讓。
    五年未見，阮霽的喉嚨似被滾水噎住一般，想喚而不得。
    領行的嬤嬤見阮霽停下腳步，連忙催促，“阮小姐，請快些。”
    只得遠遠錯過罷。
    嬤嬤未曾瞧見，阮霽凍得緋紅的小臉上漾出一絲笑意。
    心里頭，總算是踏實了。
    吾兄平安歸來，那便甚好。
    長樂宮里，皇后娘娘還未現身，十幾位官家小姐們聚在一室，可謂是熱鬧極了。
    阮霽向來不愛寒暄，她尋著一處空置的僻靜角落，徑直走過去落座。
    阮霽慢悠悠地品茶，連眉角也未抬高一分。
    不多時，一雙黛鳶巧鞋出現在阮霽眼前。
    她隨著抬頭，陸之微竟站在面前。
    明眸流轉，俏麗動人。
    阮霽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且只手捧新茶，“你來得巧，快來嘗嘗。”
    陸之微無心聽阮霽敘茶，她微撇嘴角，似乎非常不滿，“你堂堂侯府千金，何故坐在此處？又偏又遠，待會皇后娘娘來了，想尋你都尋不見。”
    阮霽眉眼帶笑，“難不成要我學你，還未進宮，風頭便鬧得人盡皆知？”
    陸之微噗嗤笑出聲，立即軟乎乎地湊過來，貼著阮霽坐下，巴巴湊到她耳邊。
    “你可是沒見著，方才，孟清清的臉都被我氣綠了。誰讓上次踏青的時候她故意擠兌你，這么好的機會，我當然要讓她也丟丟面子。”
    “這么說，你是為我出氣？”阮霽側身立即作揖狀，恭恭敬敬道，“謝過之微小姐的好意，我心領了。”
    陸之微察言觀色，眼見阮霽還有心思打趣自己，便知曉她今日心情尚好，應是未受退婚一事的影響。
    她一把攬住阮霽的胳膊，撒嬌般嗔怪，“阿霽！”
    兩個小姐妹在角落樂樂呵呵地敘舊，卻不想早已被其他人盯上。
    孟清清四周圍著一群官眷小姐們，她故意大聲寒暄。
    “你們可聽說了？昨日有人又被退婚了呢！”
    此次入宮的官眷小姐們，家世盡數顯赫，父兄皆是官至內閣的大臣，平日里便自恃高人一等，她們見狀，立即搭話。
    “此話當真？”
    “臉皮真厚，既是克父克夫的無福之人，便應有自知之明。”
    “若換作是我，定每日去廟里誦經祈福。”
    “是啊，萬萬不可入宮呢。”
    “免得給旁人平添晦氣。”
    ……
    議論聲聲刺耳，阮霽目光如炬，面色未改。
    陸之微卻坐不住了，她蹭地起身，矛頭直指，“孟清清，你什么意思？”
    孟清清有些得意，“誰無福，我便說誰！誰被退婚，我便說誰！怎么，難不成被退婚的人是你？”
    眾人哄笑。
    “你……”陸之微惱怒不已，“不知是誰坐轎要插隊，別人不要的郎君，不知是誰偏偏當個寶撿回去！”
    陸之微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
    有人聽不明白，阮霽心里澄明。先前還不曾在意，陳中郎執意要與自己解除婚約，原是因為孟清清啊。
    那便一切都說得通了，聽聞戶部孟大人受到韓尚書大人提攜，近日來官升三階，若是能攀上這樣一門好姻緣，自是比娶了落魄侯門的女兒好上不止千倍萬倍。
    這世道利害算計分明，看破不說破罷了。
    陸之微字字誅心，孟清清臉色越發難看，“你……你休要渾說！”
    兩人針尖對麥芒，眼見著就要打起來了。阮霽嘆氣，正欲上前勸和，卻被陸之微阻攔。
    “阿霽，我知你向來為人低調，但有人上趕著找不痛快，我今日偏是不讓了。”陸之微捏了捏手里的綾羅軟帕，嘴上決計不饒，“阿霽是皇后娘娘請進宮里來的，你既這么不樂意，那你找皇后娘娘說理去！”
    兩人你來我往推搡間，不知孟清清是否有意，她一個趔趄竟然打翻了桌，一整杯熱茶直直傾倒在了阮霽的裙擺上。
    “啊……”
    雖是冬日，但長樂宮里暖得跟春天一般，阮霽身著單薄，這熱茶熨帖浸入皮膚，著實燙人。
    “阿霽！你可傷著？”陸之微這下真的惱了，她拽著孟清清的手，大聲質問，“走！我們去找皇后娘娘說理！！”
    阮霽抖了抖裙擺，掩住通紅的手背，“之微，罷了。”
    “不能就這么算了！”陸之微見阮霽強忍疼痛，眼圈不禁泛紅，“她平日里處處針對你，今日更是毒婦心腸，竟以熱茶傷你！”
    阮霽看著比自己還委屈的陸之微，忍不住安慰道，“好了，無礙。”
    陸之微雖比自己小了些許年歲，卻也有著一起長大的情分。她對自己的好，阮霽怎會不知，正因如此，才不能讓她為自己犯險。
    今日入宮，萬不可多事。
    孟清清看阮霽受傷，眼神雖慌，嘴上卻不依不饒，“我們自理論我們的，你上前來作甚，傷著自己，可不關我的事。”
    此時，在一旁觀戰許久的韓林兒終于發話了。
    她俯身作揖，聲音軟軟糯糯，“清清年紀小不懂事，林兒替她向兩位姐姐賠罪。還請兩位姐姐心胸寬宥，不要與她見怪。”
    眼見韓林兒出面，孟清清很識時務地改口，滿臉不情愿，“是清清不知輕重，得罪了兩位姐姐，還請姐姐原諒。”
    阮霽將陸之微攔在身后，她依著規矩作揖回禮，“兩位妹妹不必掛懷。之微若有言辭冒犯之處，請兩位妹妹海涵。”
    阮霽若柳垂眉，發髻上的芙蓉白玉步搖曳曳生姿，嫻雅素凈，襯得她顧盼生姿、美人入眼。
    韓林兒看在心中，倒是生出些許羨慕之色。
    “姐姐髻上的步搖甚是別致，可是皇后娘娘賞賜的那支？”
    阮霽心中戚戚，這皇城之中果然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后娘娘前腳賞賜，后腳闔宮內外便已悉知。
    “皇后娘娘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阮霽微微點頭，禮數一應俱全。
    “本宮的眼光，自然是好。”眾人尋聲望去，皇后娘娘不知何時已經移駕至大殿之上，珠釵玉蕊，鳳袍儀鸞，高貴萬千。
    眾人連忙行禮。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韓林兒，尚書府韓玉生之女，見過皇后娘娘。”
    “孟清清，戶部侍郎孟昶之女，見過皇后娘娘。”
    “阮霽，上卿侯府阮閎之女，見過皇后娘娘。”
    “陸之微，諫議大夫陸擷錦之女，見過皇后娘娘。”
    ……
    “免禮。”今日所召入宮的小姐們個個姿妍姣好，除了……皇后娘娘這才仔細瞧見了阮霽的裙擺，紫蘇淺擺上皆是茶漬，唯她一人狼狽不堪。
    “阿霽，你的裙子怎么了？”皇后娘娘竟然喚著阮霽的閨名，眾人聽聞，皆是一愣。
    弄臟了皇后娘娘賞賜的裙襦，實乃大不敬。
    孟清清早就沒了先前的淡定，她現下慌不擇路，幾乎就快要跪下認罪。
    阮霽低眉叩首，“回皇后娘娘，是您賞的茶香氣襲人，連阮霽的裙擺也要忍不住嘗嘗，還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娘娘聽得一樂，竟揮手作罷，“今日面圣，回朝的諸位功臣都在，萬不可殿前失儀。你呀，趕緊去更衣罷。”
    “是，阮霽遵旨。”
    皇后娘娘非但沒有怪罪，言語間還似有若無的親昵。
    韓林兒與孟清清二人相視一眼，萬分詫異的目光仿佛在問同一個問題：皇后娘娘私下里與阮霽竟如此交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