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幾縷微弱的陽光穿透暗色加厚的窗簾，些微驅散了屋內的黑暗。</br>
隱隱的嘈雜聲透入房間，隱約可辨其中的高低不一的叫賣。</br>
屋中陳設簡單，甚至空曠。</br>
角落中是一張被簡單改造成了電腦臺的木質長桌，長長抻出的一側桌面上面，擺放著凌亂的各式電子元件，僅僅為鍵盤與鼠標空出了有限的空間。</br>
剩下的，便是一張雙人板床，鋪著單薄的被褥。</br>
一名男子正躺在上面。</br>
似被微亮的光線與輕響驚擾。</br>
自睡夢中睜開雙眼，殷寒隨手拿起床頭的塑料水杯喝了一口，單手撐起身體，坐起身來，另一手撥開了遮擋眼前的亂發。</br>
蹬上拖鞋，走入臥室旁的衛生間，未著墻粉的水泥墻壁反射著幽暗的光線，打開水龍頭，捧了一捧涼水拍在臉上，隨意抹了抹，雙手撐在的陶瓷水槽兩旁，抬起頭來。</br>
水槽上的水泥墻面上簡單地以幾枚水泥長釘固定著一面簡易玻璃鏡子。</br>
這是屋中除了床與電腦桌椅外唯一可以算得上完整家具的東西，也是唯一沒有落上灰塵，而被擦拭得很明亮的物事。</br>
鏡中倒映著的，是一張介乎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年輕臉龐。</br>
長長的頭發，有些凌亂，染成了近乎棕褐的色澤。</br>
面上有些瘦削，顯得雙目狹長，偶爾開闔，會顯出一抹如利劍般的鋒銳煞氣，只是眼皮多是微微搭下，微低著頭，倒是顯得普通起來，甚至有著一抹安靜閔謐之意。</br>
自衛生間出來，回到臥室，拿起掛在床頭的毛巾擦了擦，這次卻并非是如之前洗臉一般隨意，而是很仔細認真地將面上水漬擦凈。</br>
接著拿起了放在枕邊的皮包，從其中取出了一個灰色盒子，三指寬厚，四四方方，打開盒蓋，里面被分作了數十個格子，其間色彩不一，正是一盒色彩極為繁復的粉底。</br>
格子一旁是十數支粉底刷，擺放得極為整齊。</br>
熟練地拿起其中一支，在一個格子中沾了沾，輕輕刷在了自己眼下，接著又換了一支粉底刷，輕輕在鼻梁下抹了抹，如是這般，不過十數秒時間，便如行云流水般地換了數支粉底刷，接著擺放整齊，合上了蓋子，重新放入皮包之中。</br>
拾起一旁寬大的黑邊眼鏡，輕輕帶上，抬起頭來，昏暗的光線照在臉上，若是有人在此，一定會不由驚呼，便是這十數秒時間，眼前青年便似換了一人一般。</br>
并非是臉龐五官有何太大變動，只是膚色變得略微暗淡，雙眼顯得更加收斂靜謐，挺直的鼻梁柔和了些許，鋒薄的嘴唇顯得略加寬厚，腮邊臉龐顯得不那么瘦削……</br>
再加上那黑色邊沿寬厚的眼鏡，遮掩了雙眼以及上下的大部分臉龐，雖然五官輪廓仍舊未變，卻已難以讓人與之前的青年聯系起來。</br>
又從包中拿出一枚棕色梳子，雙手輕輕摩挲了一番。</br>
這是母親唯一的遺物，或者是殷寒唯一帶出的母親遺物。</br>
殷寒的父母已經不在，三人曾經住在這座城市另一邊的新城區，只是自從父母去世之后，殷寒便一人來到了這里，再未回過那邊高檔區中空無一人的“家”，只隨身帶了這柄梳子。</br>
如今殷寒所住的這座房子是父母剛剛結婚之時所買的，據當時經濟拮據，勉強買完房子后，便再沒錢裝修，只買了簡單的生活用品，便在這水泥四壁的屋子中住了下來。</br>
再之后，沒多久，掙了錢的二人，再加上剛剛出生沒多久的殷寒，便直接搬到了當年還剛剛興起的新區那邊，剩下了這間未有墻粉地板的房屋，見證著曾經。</br>
直到父母故去，殷寒再次歸來。</br>
屋中僅有的幾支木椅家具也在當初搬家之時或賣或扔，只剩一古舊木桌，與老式木板床，殷寒亦沒有再去置辦。</br>
唯一新增的，或許便只有那太電腦，與那面鏡子了。</br>
抬起梳子，飛快而又認真地梳理著頭上的長發。</br>
細致與快速在這里出奇地相諧起來，便如前方虛空中有著殷寒的另一雙眼睛般，極為精確地將頭上亂發梳理整齊。</br>
隨著梳子的整理，殷寒的發色竟肉眼可見地變得淺淡起來，棕褐色漸漸變作了淡黃的發色。</br>
竟是有意將頭發留得極厚，并只在表層染成了發色，內里仍舊留著未曾著色的黑發。</br>
這才在之前頭發凌亂混合時，顯出了棕黑的顏色。</br>
如此一來，無論何時，只要將垂在額前，已留得足夠長的的頭發翻轉過來，在腦后扎起，再摘掉眼鏡，抹掉粉底，立時便可以“成為”另外一人！</br>
將梳子放回隨身的皮包中，殷寒眸中不由顯出一縷哀傷。</br>
這梳子是母親當年常用的。</br>
殷寒記得母親是一個很優雅的女人。</br>
雖然細致的樣貌，因為那不敢或有，否則便不由痛徹心扉的刻意，已然有些模糊。</br>
然而那種氣質，如麝如蘭，幽若空谷，卻永恒地烙印在殷寒心頭，無以忘懷，每每憶及，便是如此氣息充盈心田……</br>
她擁有著一頭極長的秀發，青絲若墨，傾瀉如瀑。</br>
曾經每日晨間，透過窗子的朝陽下，淡金色的晨曦里，母親便會坐在梳妝鏡前，螓首微傾，發絲自一側垂下，她拿起這柄使用了多年的梳子，輕輕劃過順滑的青絲。</br>
那是很安靜的場景，似乎有著一股魔力般的無形力量，令看到此幕的人心靈同樣寧靜下來。</br>
在殷寒幼年的時候，每當早晨睡醒之時，便會例行公事般地大哭大鬧，然而每次看到母親如這般梳理發絲之時，便會不由漸漸停下聲來，化作安樂，爬到母親身邊，抓向那烏黑發絲，卻每每被輕盈地滑落手畔。</br>
據人在幼年的時候，很少有記憶能夠存留下來。</br>
大多人回憶及此，多是一片空白。</br>
這是殷寒關于幼年的唯一記憶。</br>
如一副被時間凝固了的彩繪，沉淀在殷寒腦海。</br>
直到漸漸成長，那抹剪影，便若永恒……</br>
每日的清晨，朝陽晨曦，微傾的螓首，如瀑青絲，還有母親溫柔的笑顏……</br>
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一個習慣，融入生命，化入靈魂，是母親的，亦是殷寒的，同樣屬于城市另一邊如今那已空無一人的那片天地……</br>
梳子并不大，手掌長短，最寬處也不過三指，無柄，由中央的最上端，劃出一道弧線，延伸至兩側，只是最簡單的木質，色澤介于棕黑之間，或許是母親常年使用的原因，表面便如被水流沖刷了多年的鵝卵石一般，極為光滑，木質的梳齒上微微泛著油亮溫潤的色澤。</br>
上面并沒有多余紋飾，唯有一抹淺淡花紋雕刻在了最端的木沿一側。</br>
或許是劃破了最表木層的原因，花紋透露著淡淡的紫色。</br>
殷寒幼時，除了縷抓不得的如墨青絲外，便喜歡自母親手中爭搶這木質梳子，而結果每每便是以母親無奈的退讓告終，只得一臉寵溺地將梳子交給殷寒玩耍。</br>
直到殷寒年齡漸長，每每看到這柄梳子時，亦忍不住拾起把玩一番，同時不由暗暗贊嘆，在那個沒有流水線大批量生產，沒有塑料、鋼鐵、玻璃制造，制作業尚還極為原始的年代，純手工雕刻的工藝卻是現在這些冰冷機械亦難以企及的。</br>
那是一個簡單而又給人以繁復感的紋飾，簡單的平面雕刻，卻流露著不凡的神韻，凝神望去，竟似給人一種靈魂離體，沒入其中的直感，簡單的線條似突破了二維甚至三維的限制，并非眼花繚亂，卻是深邃曠然……</br>
殷寒曾問過母親這柄梳子的來歷。</br>
當時母親皺了皺眉頭，然后似有些困惑，只是眉頭卻舒展開來，眨了眨眼，摸著殷寒頭道：“媽媽也有些忘記了呢，只記得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呢，而且我也很喜歡的呀。”</br>
母親的聲音很好聽，帶著一抹淡雅的糯。</br>
她的神情是如此寧靜而淡雅，輕輕的笑，卻令當時還是好奇孩童的殷寒心中一片寧靜，再沒有了想要刨根問底的想法。</br>
母親便似永遠的那般靜謐淡然，從未因何事而失態變色。</br>
直到那一天。</br>
那是一個天色有些陰沉的傍晚，父親回到家里，面色如常，只是不知為何，殷寒卻莫名地從中察覺到了一抹壓抑極深的沉重。</br>
殷寒對于父親的印象并不如母親般真切，每每回憶起來的，往往只是一抹模糊的身影，再難尋得是何樣的臉，何樣的背，何樣的肩，何樣的衣……</br>
所剩下的，僅僅是一抹模糊的厚重，一個父親的概念罷了……</br>
似乎父親這個角色天然便很難確切地在正面留下某個難忘的臉龐。</br>
許多人的回憶，往往這般模糊而又清晰。</br>
而那晚的父親，便如印象中的往常一樣，寬大的手，溫和的笑，低沉的音。</br>
只是殷寒心中莫名的沉重仍舊揮之不去，如東臨之山，天頃之云……</br>
夜了，殷寒如往常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br>
只是無論如何，卻也難以入睡，往日里薄薄地輕如無物的被子，今日卻似山岳般沉重，壓得他有些喘不過起來。</br>
輾轉幾番，還是下得地來，悄悄走出了臥室，來到了父母房間門前。</br>
房門并未關嚴，一縷燈光伴隨著話語聲透了出來。</br>
那是殷寒第一次在母親面上看到憂慮的神情，不再若往日般靜謐淡雅。</br>
而父親的臉上，也終于浮現出了殷寒之前所隱隱感知到的沉重，映入幼的雙眸，如一抹陰霾，覆蓋到了殷寒心頭。</br>
臥室內的燈光極為明亮，殷寒所在門外的客廳卻是極為黑暗，殷寒站立在黑暗之中，屏著呼吸，所以屋中二人并未發現門外的偷聽者，只是隨著斷斷續續的殘音傳入耳中，雖然有些無法理解所聽到的全部內容，十一歲的殷寒卻也終于還是感受到了憂慮……與恐懼。</br>
那夜，殷寒呆呆地佇立在黑暗的客廳中，直到父母臥室的燈光滅掉了許久，這才腳步略有虛浮地回到自己臥室，雖然不斷地安慰自己，卻仍舊感受到了陣陣惶恐……</br>
那一夜，他整宿未睡。</br>
第二日。</br>
殷寒踏著傍晚的夕陽，單薄瘦弱，仿若不過**歲年齡的身體拉出了纖長的陰影，有些彷徨畏懼地自學校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區。</br>
然而看到的，是停在自己家樓下的警車。</br>
腦中似有著一陣暈眩，惶恐瞬間淹沒了殷寒幼的心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