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立業給姜超林打電話時,代縣長金華恰巧進來了,正想著是不是要退出去,田立業卻向沙發上努了努嘴。金華遲疑了一下,便在沙發上坐下了。這一來,金華才知道了一個事實:姜超林竟然不贊同田立業到烈山主持工作。
這讓金華頗感意外。
電話打完,田立業一字不提電話里說的事,只問:“金縣長,有事么?”
金華這才匯報說:“田書記,出**煩了,新區的H國大明公司工人鬧事,五百多人一起上,一小時前把廠子占了,趕跑了H國老板金方中,還打傷了H方經理鄭先生。目前事態還在發展中,我已經讓縣公安局去人了。”
田立業一怔:“怎么回事?這些工人也太無法無天了吧?!”
金華氣呼呼地說:“是的,破壞我們烈山縣改革開放的形象嘛!這個金方中就是高書記昨天和我們談話時提起的那個H國老板,過去和耿子敬來往較多,耿子敬出事后,他有些擔心,怕我們政策會有變化。三天前我還親自上門去做過工作,現在好了,把人家打跑了!”
田立業急了:“好了,好了,別說了,我們一起去大明公司,現在就去。”
坐在車上一路往烈山新區趕時,田立業又問:“金縣長,你三天前不還到大明公司做過工作么?你知道不知道大明公司的底細?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H國資方和我們的工人究竟有什么矛盾?”
金華根本不知道這家H國公司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資方和工人有什么矛盾,可又不好明說,怕田立業批評她官僚主義,便語焉不詳地道:“外國老板和我們工人的矛盾哪里沒有?你怎么說也不能這么胡鬧嘛。”
田立業想想也是,便沒再說什么。
趕到現場一看,事情還真是鬧大了,大明公司工廠大門已經被占領了工廠的工人們用五十鈴載重卡車堵死了,廠內旗桿上的H國旗降了下來,只有一面五星紅旗在迎風飄揚,旗下亮出了一條觸目驚心的大標語:“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
金華指著標語說:“田書記,你看看,你看看,像什么樣子!”
縣公安局局長過來請示說:“田書記,金縣長,你們看怎么辦?”
金華很有氣魄,手一揮說:“這還要問嗎?沖進去嘛,先把領頭鬧事的動亂分子抓幾個再說!當真無法無天了?!”
公安局長挺為難地說:“金縣長,這一沖,搞不好就會有流血沖突。”
金華說:“你別給我強調這個!我知道的,工人都是烈山本地人,鄉里鄉親的,你們就想網開一面,是不是?這不行!我們烈山改革開放的形象不能壞在地方保護主義手里!”轉而又問田立業,“田書記,你說呢?”
田立業想了想,指著廠內的標語問:“工人怎么會打出這種激烈的標語?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名堂?”遲疑了一下,對公安局長說,“我看要冷處理,你們先用高音喇叭廣播一下,請工人們保持克制,就說我和金縣長要進去和他們談談,請他們開門,和他們說清楚,這樣鬧下去不解決問題!”
公安局長馬上跑到車載電臺前廣播了一通。
廣播一結束,廠門口五十鈴卡車的車頭上站出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兩手罩在嘴上,做出喇叭狀,大聲喊話道:“你們書記、縣長進來談可以,但是,請你們爬門進來,我們不能開門讓你們抓人!”
金華氣道:“真是無法無天,讓我們爬門!我看,今天還非得抓幾個不可!”
田立業想了想:“爬就爬吧,金縣長,你不爬我爬吧,我去勸工人開門!”
公安局長也覺得不太好:“田書記,這……這也太有損領導的形象了吧?”
田立業臉一沉,說:“形象事小,流血事大,你們都別說了,就這樣吧!”
公安局長又說:“田書記,那我派兩個便衣同志陪你一起去,保護你!”
田立業揮揮手:“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去和敵人打仗,保護什么!”
只身走到工廠大門口,田立業一把抓住門上的鐵柵,躍身爬上了大鐵門。大鐵門上端有一根根銳利的鐵刺,田立業翻越鐵門時,褲子被剮破了。
占廠的工人們見身為縣委書記的田立業真的爬門進來了,都感動了,一時間像得了誰的命令似的,呼啦啦全在田立業面前跪下了,哭著喊著要**為他們做主。
田立業繃著臉說:“起來,全起來說,你們打出標語說‘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還跪什么?膝頭這么軟還怎么做人?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還打了人家H國經理鄭先生?鄭先生,你也不要怕,有什么情況也可以向我反映。”
鄭先生衣服被扯破了,鼻子還流了血,說是工人們打了他,一直無理取鬧。工人們火了,沒容鄭先生說完,使七嘴八舌說開了,說的情況讓田立業大吃一驚。
原來,這家H國大明公司是生產玻璃鋼材料的,工人們在每天的生產過程中都要吸入大量苯蒸氣,H國資方在原縣委書記耿子敬的默許下,卻沒采取任何勞動保護措施,造成不少工人嚴重苯中毒。根據工人反映,迄今為止,已有七十二人先后急性或慢性中毒,其中二十五人已是晚期,發生了再生障礙性貧血。開始他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沒往中毒這方面想,前幾天終于知道了,就找資方談賠償和勞動保護問題。而H國資方拒絕進行任何補償,反而要他們滾蛋,說是中國下崗工人多的是。于是,他們今天才在再次交涉未果的情況下,憤而占廠的。
田立業問H國經理鄭先生:“工人們說的這個情況是不是事實?”
鄭先生說:“苯中毒的事是有的,進行這種以苯為溶媒的生產就避免不了。”
田立業問:“為什么不采用無毒溶媒從事生產?”
鄭先生說:“無毒溶媒投資成本太高。”
田立業火了,問:“鄭先生,你們知道不知道中國的勞動保護法?”
鄭先生說:“知道。可我們這么做是經過耿子敬書記同意的。”
工人們便又大罵耿子敬,罵他是貪官污吏,是和外國奸商狼狽為奸的吸血鬼。
田立業制止住工人的叫罵,又問鄭先生:“你們那位金方中先生呢?”
鄭先生說:“昨天晚上就去了北京。”
工人們說,這個奸商知道耿子敬倒臺了,可能想逃跑了。
鄭先生示威似地說:“公司是準備撤資,將這個生產基地轉到昌江市去。”
田立業哼了一聲說:“撤不撤是你們的自由,可作為新任烈山縣委代書記,我要告訴你,也請你轉告金方中先生:留在烈山,你們就要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勞動保護法。轉到昌江市,你們仍然要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護法。就是撤出中國,你們也得對已經造成的嚴重后果負責!不錯,我們現在下崗工人是不少,可我們下崗工人還沒有窮到以生命換飯吃的地步!我們歡迎一切外商來烈山投資,可不歡迎和烈山貪官攪在一起坑害烈山人民的任何奸商!”
鄭先生說:“怎么決定都是老板的事,我做不了主。”
田立業冷冷地說:“我做得了主,對中毒工人不按國際慣例和標準進行賠償,我們烈山縣**就查封你們這個廠,公開拍賣它,用拍賣的錢來替你們進行賠償!”
工人們歡呼起來,有人竟高呼:“田書記萬歲!”
田立業心里一驚,轉身怒道:“你們瞎叫什么?”繼而命令道,“開門!大明公司全體中國工人立即退出這座工廠,回家休息,等候**和資方交涉的結果。這家公司也從現在開始停止生產,直至達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護法要求為止!”
工人們當即開走了五十鈴載重卡車,把廠門打個大開。
金華隨著縣公安局的同志沖了進來,問:“田書記,你沒事吧?”
田立業狠狠看了金華一眼:“你知道不知道這座工廠里發生了什么?!”
金華搖搖頭,一臉的茫然,可也不敢多說什么。
公安局長見鄭先生臉上糊著鼻血,便問:“打人兇手在哪里?要不要抓?”
田立業白了公安局長一眼:“沒什么打人兇手吧?他們喝工人的血太多,自己流出了一點吧?!”轉而又對鄭先生說,“鄭先生,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去和你們老板商量,如果不落實賠償,我就拍賣你們這個廠,我說話算數!”
工人們又真誠地喊起了“田書記萬歲”。
田立業心里很激動,可表現出來的卻是一臉怒氣,對喊口號的工人們說:“你們怎么又瞎叫了?!萬歲是能隨便喊的嗎?回去,都先回去!”說罷,喊上縣長金華,上車走了。
坐在車里,田立業才把廠里的嚴重情況說了,要求金華組織力量立即對大明公司違反勞動保護法,殘害中國工人的事實進行調查取證,并嚴肅批評金華道:“金縣長,不客氣地說,你這是十足的官僚主義作風呀!耿子敬和這家H國公司狼狽為奸,已經讓工人們灰了心,你倒好,不做任何調查了解,聽說人家要撤資,就跑去安慰人家。今天一來還要抓我們的工人,你說說看,這讓工人同志們怎么看咱們的人民**?!怎么看咱這些當領導的?!我可給你說清楚:今天真抓了工人,咱放都不好放!咱就是漢奸!咱**就是漢奸**!”
金華受不了了,說:“田書記,你批評的雖然有一定道理,可說得也太過分了吧?!為官一方,總得保一方平安,當時又是這么種情況,就是讓公安局的同志沖進去,把工人趕出來,也是正常措施嘛,怎么能扯到漢奸**上去?!”
田立業氣呼呼地道:“金縣長,你還不服?我提醒你一下:中國人民從一九四九年就站起來了!烈山縣**是中國共產***下的一個縣級政權組織,它的全稱叫‘烈山縣人民**’,任何時候都別忘了‘人民’這兩個字!”
金華也很火:“好的,田書記,我會記住你的教導,可我也想請你記住:不要太感情用事,太隨便表態,人家在烈山投資的工廠并不是這么好拍賣的!而且,這里面還有個對上級領導負責的問題,你不是不知道,高書記很關注這家H國公司!”
田立業哼了一聲:“高書記是不了解情況,他如果了解情況,也會支持工人合理要求的!”想了想,禁不住又說,“金縣長,這一點你可真像你媽,只要是上級領導說的,你都當圣旨!”
金華冷冷道:“田書記,請你不要把我媽扯上,我知道你們在平陽市委工作時有矛盾,希望你不要把你和我母親的矛盾帶到我們烈山的工作中來,這不利于合作共事!再說,聽上級領導的有什么錯?聽高書記的又有什么錯?作為一個黨員干部就是要有組織紀律性!”
田立業火透了:“你的眼里和心里就是沒有人民!”
金華也不客氣,譏諷道:“是的,田書記,你眼里和心里有人民,所以,人家才高呼田書記萬歲嘛!人家要是喊起田書記萬萬歲,你田書記可能就會把一切帝國主義勢力趕出烈山,趕出中國了!”
田立業馬上聽出了金華這話中隱含的殺機,不敢爭執下去了,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金縣長,我們不要吵了,我今天也是被那幫奸商氣急了眼,脾氣不太好,就是說了些過頭話,你也別計較了,總還要在一起合作共事嘛!”
金華取得了心理上的勝利,這才勉強笑了笑:“田書記,我也能理解你,你是工人家庭出身,妹妹現在又下了崗,對工人有些特殊感情很正常。可問題是,我們是一縣的領導人,要對一縣的經濟發展負責。你想想,如果真把帝國主義勢力趕出烈山,讓烈山新區的外資和合資都撤走,咱改革開放還搞不搞了?”
田立業真是哭笑不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奶奶竟給他上起課來了!
金華最后說:“田書記,你放心,對大明公司,我馬上組織調查取證。”
田立業忍著氣,扮著笑臉道:“那就好,那就好……”
扮著笑臉,說著好話時,田立業心里沮喪極了,心想,這是怎么回事呀?咋自己的理一下子都變成金華的理了?這一把手當得不窩囊么?這還真不如過去在平陽市委當甩手副秘書長。當甩手副秘書長,天下的理都在他手上,他今天指責這個,明天批評那個,小日子過得多瀟灑!現在好了,七品烏紗往頭上一扣,有理也得讓人家三分!
不讓也真不行,以后還要合作共事,自己這個縣委書記又是“代”字號的。他這“代書記”和金華的“代縣長”可不同,金華的“代縣長”是因為縣人大手續上的問題不能不先“代”著,他這“代書記”卻是因為組織上對他還有保留,對此他自己看得很清楚,金華和其他同志也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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