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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不露相思意(2)


  餐盤上來,是羊排。
  她剛還想著要將土豆分給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個架勢,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嗎?還是,食物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服務生謹慎詢問。
  沈奚搖頭,默然了一會,帶著鼻音說:“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們的食物很好。”
  她低頭,吃一會,停一會。
  她設想,自己和傅侗文對調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樣子,他掉頭走了,自己應該會哭。換位來看,她不會那么講道理。

  一份豐盛的沙拉,被放到手邊。她沒點過。
  “先生說,你一個通宵都沒有休息,需要這個。”服務生笑著說,留下一張信紙,摺好的。他那張臉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說:誰說中國人不懂羅曼蒂克,你看,做的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壓在信紙一角,揭開,字洋洋灑灑的,不就著格子來,竟寫了半張紙。

  央央,
  給你講個《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羅米修斯創造了人,又在他們每個人脖子上掛了兩只口袋,一只裝別人的缺點,另一只裝自己的。他把那只裝別人缺點的口袋掛在胸前,另一只放到背后。人們總能很快看到別人的缺點,卻忽視了自己的。
  抱歉,讓你看到我背后的口袋。這個有很多缺點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后東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顧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過難關。當然,房里也有一個病人在等著你。
  侗文。

  原來他也能寫出長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務生推開了窗,薄紗的窗簾一下子就被風吸了出去。他對沈奚笑一笑,說這也還是先生交待的。玻璃有點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開來,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個干凈,擦擦嘴,扔下桌布,腳步匆匆離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后是他。

  病人的房間里,只有仁濟的兩個醫生在。
  沈奚進去時,英國人在說去年耶穌誕節戰線上的那場球賽,他也去了前線,說著就摸出個銅煙盒,上頭有浮雕,打開來是整排香煙和一張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給每一個前線士兵的耶穌誕節禮物。沈奚湊著看了兩眼,那人便要送給她,弄得她很窘。
  英國人見沈奚不肯收,又摸出個同樣的來,告訴她,這東西他收了三個,送給沈奚也是留個紀念:“你去仁濟,用這個做名片給我。”
  沈奚笑,這人還真是執著,反復提到的都是仁濟。就這樣,她再回頭等艙時,手上多了個英國戰場的紀念品。

  頭等艙那層,只有譚慶項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夾了個紙煙,在一口口抽著,動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兩人對視。
  沈奚指走廊盡頭的窗。
  譚慶項猜到她是想單獨談。于是將椅子抵上門,跟她去了那頭。

  譚慶項見到她手里握著的香煙盒,笑著說:“借我看一看。”
  這一開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話也被他堵在了喉嚨口,譚先生還是個老實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頭。
  她將那個銅煙盒遞給譚慶項:“英國戰場的紀念品。”
  銅煙盒打開,譚慶項看到公主照片,笑著端詳了會兒:“并不怎么美。”
  “可這是公主。”
  “我們中國人不太信血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笑一笑,合上,還給她,“英國人倒是真的,見到公主王子都會熱淚盈眶。”

  略微停了會,譚慶項切入正題:“他這病,不發還好,發了就要及時處理,是真的會死。就連我的教授也沒有能醫治的法子,他已經站在了心臟學的頂端。”
  一個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后每天都給他檢查。”她發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讓我輕松兩天,談談戀愛,”譚醫生佯裝控訴,“跟著他,我連談戀愛的事業都荒廢了。”
  “你為什么會愿意做他的私人醫生?”沈奚好奇。
  一個美英留學過的醫學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熱愛自己的祖國,歸國了,也能像那兩個仁濟的醫生,在最好的醫院任職。私人醫生更像是資本的奴隸。
  譚慶項不屑:“你以為我樂意?”
  “……我看你挺樂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來:“跟著他呢,不是因為他是個富家少爺,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負,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資本,比一個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犧牲自己的志向。”

  譚慶項又給她講了一個朋友。
  “宋先生被暗殺的事,你在紐約聽過嗎?”他問。
  “嗯。”
  “他叫楊篤生,和宋先生謀劃過起義。他是個天才,會自制炸|彈,□□、蔡元培都是跟著他學的造炸|彈,”譚慶項笑,“他一直都在搞暗殺,設局暗殺過慈禧和攝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彈,不足以驚其入夢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銅臭。’”
  沈奚一瞬想到,那晚,傅侗文將她額頭汗抹去時,說的那兩個字:很多。
  傅侗文也殺過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劊子手嗎?并不是,他是個讀書人。可家國受難,個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譚慶項雙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說過,你有你濟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帶你回國。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羨慕你,沈奚,你還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運。

  譚慶項守著傅侗文,也是徹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話,將人交給她,拿了煙灰盤離開。
  至于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態度就很明確,還是那個有少爺脾氣的男人,說定的事,從不準人爭辯。他既不回頭,他譚慶項也只能陪著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見天日。

  沈奚進了屋,壁燈開著,他人睡著了。
  窗簾被吸到玻璃上,這里也開著窗。她想關窗,或是想挪個椅子過來,坐在床邊守著他,都怕弄出動靜來……最后只是將裙子提起來,人坐到了床邊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幾本書,是他放的,他有把書放到地毯上的習慣。好像是怕擺在床頭,會擋到光線。
  沈奚無所事事,盯著身前的柜子。這木頭顏色可真美。
  “是柚木。”她頭上方,有人說。
  他醒了,頭枕著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燈光從頭頂落下來。
  他的臉在黑影里,她的臉也在暗處,兩人中間隔著光,這讓她想起在紐約遇到停電,婉風為情調點了一排蠟燭。一排小小的火焰,搖曳生姿。
  “這船的室內,都比對著凡爾賽宮做的,很不錯,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家具:“我吵醒你了?”她從地毯上起來,坐去床邊。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測他是懶得動,于是將棉被拉高了,給他蓋多一些。棉被剛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來:“三哥問你幾句。”
  他忽發談興,她也只能順著點頭:“好啊,你問。”
  “那天,在煙館死的是你父親的學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為你知道。”雖兩人從未就這樁事談過,但他怎會不知情?或者這只是一個起頭,他想問的還在后頭?

  傅侗文默了一會,問說:“若他沒死,你會如何?會去尋仇?”
  沈奚遲疑著。
  不去尋仇能怎么辦?古時候還有上京告御狀,京城換了主人,還能告去哪里?想翻案都沒機會,也沒人會去處置他。這樣的事,除了自己去給父母家人討回公道,再沒第二條出路。
  她點點頭。
  “不怕殺人了?”他又問。
  沈奚一霎眼前閃過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臟的人——
  雖然最后致命一擊是譚慶項所為,可她沒法忘記那感覺。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樣,也沒別的出路,”她想盡快結束這場對話,“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們在天上幫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紐約會想到,一定是他們讓仇人死在我面前,讓清朝滅亡了,都是他們在推波助瀾,”她為自己的傻話笑起來,“你明白我說的嗎?從里到外全干凈了,沒有不好的東西。”
  只要去學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慮殺人。

  沒等傅侗文說下去,她又笑:“不問了,行嗎?”
  “好,”他答應著,“一個閑談,that's all。”

  除了專業上的討論,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間從不說外文。猛地冒出這句,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留學生們在一起夜夜的閑談。倉促回來,她并不后悔,卻還是遺憾,多給她幾年,她也想讀到博士,像譚醫生和那個錢源。
  隨之而來的卻是憂心,她沒學歷證明,該怎么去找工作?
  沈奚這廂發愁著。
  傅侗文卻頗有閑心,去摸她頭發上的銀色的小發夾,看著都舊了。太簡樸,倒像他一直苛刻著她的生活費:“送你個新的。”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兇了再塞顆糖。這種當我才不上,沒這么便宜的事情。”
  傅侗文略略停了會,說:“是嗎?以后都不會兇你。”
  她才不會信,親兄妹還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間:“來。”
  沈奚被他帶進去,他擰開水龍頭給浴缸里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確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他將深紅的四腳木凳子放到浴缸邊上,又去找洗頭發的香皂來。沈奚臉騰地紅了,擺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說話,將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試一試水溫。
  他一個病人,手無縛雞之力,欺負起她倒不手軟。如此推推搡搡地,終于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著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頭。
  他將椅子拉過來,手臂搭著椅背,瞧她:“只當我不在。”
  一個大活人,在身后兩步遠的地方,如何不在。手里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沒動。

  傅侗文人欠身,離開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后。
  “罷了,讓三哥伺候你一回。”他笑。
  沈奚沒料到他會這樣親近過來,往前挪著,倒是給他讓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環抱著她,一手去在水里撈毛巾,在毛巾拿起來時,另一只手從她脖頸后頭,將長發都撩了起來。他手指從她發根滑下去,掠過她的耳廓。
  “腰彎下去。”他說。
  沈奚昏沉沉地彎腰,被他撥了頭發到水面上。
  傅侗文倒真是在給她洗頭發,毛巾過了幾回清水,又去打泡沫。她只有在家時,才有下人給洗頭發,那給她洗頭的老媽子很會哼曲兒,從沒重過樣。木盆子,幾桶熱水,幾桶冷水,青石地板上一盆盆潑出去的洗頭水還帶著熱氣,從石板上冒上來。
  天冷點,下人還會給她手里先塞個暖手的銅爐……

  盡在眼前的是熱水,發絲在里頭飄著,她渾身都冒了汗。
  “你頭發,是我見過女孩子里,最多的。”
  “見過很多嗎?”
  “見過而已,不要發散你的思維。”他笑。
  “方才,譚先生和我說起你們的朋友,楊先生。”她記起這個人。
  “篤生?”傅侗文笑。
  “對,”她偏頭笑說,“他真是有本事。”

  傅侗文一板一眼,揉著她的長發,學了個樣子,不得要領,裝模作樣地揉了會兒,將她的脖頸按下去:“來,開始洗了。”
  傅侗文去洗她頭發上的泡沫,將毛巾過了水,擦過她的頭發。
  “辛亥革命前,他在英國利物浦跳海了。”他忽然說。
  怎么會……
  “那時黃花崗起義失敗,他看不到前路,無以報國,就走了絕路,”他說,“再堅持幾個月,就會不一樣。”
  只差幾個月而已,清朝就滅亡了,前路也會有。
  可人死不能復生,楊先生一生都沒有看到。

  沈奚料定自己又戳到傅侗文痛處,暗暗埋怨著自己,不再吭聲。
  “我看干凈了。”傅侗文檢查自己的杰作。
  他瞧她脖子后頭,還有一塊白沫子,用拇指拭干凈,埋頭下去,親到她那里。
  沈奚撐在浴缸旁的手臂打滑,被他的手臂從身后繞到前頭,摟住了。
  這下,是真抱著了。
  “來。”他低聲說,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兩個人,擠在洗手間里,滿屋子的水汽,地板上都是水,他長褲褲腳都濕了,她半濕的長發披在身后頭,到腰上。
  “昨夜你一走,我想,這女孩子真是心腸硬,可真是了不得。”他低聲說。
  “抱歉。”她也還是內疚。
  他笑,搖頭。

  洗手間的門開著,外邊靜悄悄的。
  傅侗文探手,摸到開關,啪嗒一聲輕響,燈火滅了。遙遙的,只能見到壁燈的光,依稀從臥室的方向過來。他的嘴唇落到她的長發上。沈奚微微呼吸著。
  “以后三哥買幢洋房,就這樣伺候你,”他說,“去山東。”
  那地方之前被德國人占了,眼下又落到了日本手里。他這么說,有了無窮無盡的意思。
  有國,有家,有將來。

  *楊毓麟,字篤生,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1911年他在英國聽聞黃花崗起義失敗,列強妄圖分裂中國,悲憤交加,以致舊病復發,深感無以報國,將大部分的個人錢財交給黃興作為革命資金后,在利物浦跳海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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