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潯陽第一次見到伏清白是在高二上學期,她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情景。
從她進高中開始,父母正式分居,各自領著自己的小情人瀟灑快活著。他們覺得陶潯陽是大人了,應該會理解他們的。陶潯陽沒有分給誰,畢竟她父母還沒有正式離婚。兩個家庭,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碰見伏清白那一天,秋風蕭瑟,天空灰蒙蒙的,下著小雨,一如她的心情。她靠在學校后門口,思考著今晚去哪里度過。
昨天她在爸爸那個家里發現了陌生女性的物品,其實也算不上陌生人。對此她十分氣悶,然后就用剪刀把那些衣物全部剪了,然后她就被趕出來了。
她也不想回她媽媽的家,她媽媽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
她還沒想出個頭緒,一陣談話聲驚醒了她。她放眼望去,正是班上的張潛和她的腦殘跟班。
“你不要管我了好嗎,你自己去寫的作業吧,跟著我干什么,你又和我們玩不到一塊兒去。”
伏清白在后邊小聲道:“你別玩太晚,早點回宿舍。”
張倩沒回話,開始站在路邊打車。這個點學校門口計程車很多,很快她就打到了一輛。
伏清白看她要走了,急忙把書包旁的傘抽出來遞給她,叮囑道:“晚上早點回宿舍,少喝點酒。”
“好了好了。”
直到車子開走了伏清白才退回墻邊,低著眉眼咕噥道:“好什么好,連句謝謝都沒有。”
那一瞬間陶潯陽腦子里閃現了很多東西,都是班上關于他們兩個的傳聞。原本她自己的生活都是一團屎,她根本沒有閑心去關注別人發生了什么。以至于他們的事,她聽過了,卻沒聽進去。
她又跟著伏清白回到了學校里,一前一后去食堂吃晚飯。星期六學校放假,食堂沒多少人,菜也難吃得要命。
她所做的只是為了了解伏清白,這是她當下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既然她爸媽都在為了各自的生活忙碌著,沒道理她就必須跟著他們團團轉,她也應該轉頭來建設自己的人生和幸福。
從此她就走上了另一條道路,過了另一種人生。
陶潯陽回到小閣樓的時候,難得聽到了陌生人的說話聲。
“小清,我也是沒辦法了啊,你二叔又住院了,小強開學了又要生活費,到處都要花錢。”
“我知道的二嬸,不好意思,過幾天我發工資了,我就把錢還給你們。”
“對不住啊小清,你看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實在是沒辦法了才來問你要這點錢,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哦。”
“沒關系的二嬸,本來就是我該還你們的。”
“那行,那你先忙著吧,那我就先走了,你叔還在醫院里等著我呢。”
聽到這,陶潯陽急忙轉身下了樓,走到了地下室面壁,她也沒想到回來會撞見這么尷尬的一幕。
她知道伏清白欠了一些外債,按照他那個身份來說,這確實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像伏清白這種自卑又敏感的性子,肯開口跟人借錢,也是千年難得一回。她當初買挖機,甚至學挖機的主意,她都知道是誰出的。
“你打算站在那里一輩子嗎?”
陶潯陽驀然回頭,伏清白站在樓梯口,神色漠然地看著她。
兩人回到了屋子里,桌子上還擺著沒喝完水的塑料杯。伏清白隨手一捏,再把它扔進了垃圾桶里。
他坐在狹小的椅子上,望著窗外譏笑出聲,“你還來干什么,故事沒聽夠,想來見一下真人是嗎。”
陶潯陽訕笑道:“你又不是名人,我又不是記者,有什么好見真人的。上次我在超市里買泡面,等了好久都沒有人愿意幫我結賬,看到你,那個時候我并沒有認出你來,我就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沒想到你真的幫我了。”陶潯陽停頓了一會,見他沒反應,繼續道:“我以前只聽過你的事,又沒見過你本人。再說了,你做的那些事,是你自己愿意的,又沒有傷天害理。”
伏清白并沒有覺得好受多少,他恨那個高中,包括里面的每一個人,“真當我是傻子嗎,你們這種人,來攪和我們的生活干什么,想來體驗一把難民是怎么茍且偷生的嗎?”
陶潯陽低著頭嘆了一口氣,沒應這話,轉身回了自己的小屋子。
陶潯陽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是顯而易見的,伏清白不瞎。
她禮貌謙遜,得體大方,一看就不是窮苦人家養出來的孩子。吃著從地下室里炒出來的菜,她會做一番心里建設才能下得去嘴。她切的紅蘿卜絲,一看就是那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才能切出來的。她身上時時刻刻都帶著一股香味,在這個陰暗破敗的小房子里,愈發勾人心魄。
盡管她帶過來的東西很少,從中還是能夠推測出一二的。他見過她床頭的書,也翻看過她的衣服牌子。她的書他看不懂,她的一件衣服抵得上他幾個月的生活費了。
她極力在隱藏自己,試圖把自己和這個地方融為一體。可是她那些下意識的嫌棄,早就把她的高貴暴露得一干二凈了。她會飯前洗碗筷,哪怕是剛剛洗好的。她會每天倒一次垃圾,哪怕垃圾桶里什么垃圾都沒有。她甚至會用紙巾撿起地上的碎屑,也不看看這個骯臟的地板,到底配不配得上她這番紆尊降貴。
從她住在這里的第一晚開始,伏清白就在心里默默祈禱,祈禱這次老天爺待他寬厚一點。對方暴露出來的每一個破綻,他都可以視而不見,沉浸在一片美好的假象里。
今天,在外人面前,她拼命為他掩飾,維護他那殘破不堪的自尊時。他就知道,命運從來沒有仁慈一說。
他唯一的渴求,不過是希望對方是沒有聽見過自己那些往事的人。全縣幾十萬人,聽過他那些往事最多不過也才兩三千人而已,還不到百分之一的概率。他多么希望老天爺眷顧他一回,可惜老天爺太忙了,無暇顧及他。
恨那個高中,不過是他一廂情愿的情感宣泄罷了。誰會在乎他這個小人物的愛與恨呢?相比起一個個事業有成的校友,他就像個跳梁小丑。
高二,伏清白他們班原本的生物老師生病了,新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上他們生物課。伏清白憑著那股憂郁孤僻的性子和突出的生物成績,很得新老師的喜歡。
有一天寢室的男生在一起意淫生物老師,說關于她的上位八卦。伏清白聽不下去了,當場就和他們爭執了起來。
第二天生物老師就跑來關心他,他一開始有點心虛,以為是班上關于她的謠言她知道了。然而,生物老師閃爍其詞,明里暗里提點他應該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現在談戀愛還太早了,為了那樣一個女孩子不值得之類的。
伏清白剎那間手腳冰涼,他的那些事,被對方知道了。他完全不敢想,對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只能逃避,逃避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后來生物老師看他不聽勸導,一意孤行,也不再關心他,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他看明白了,也沒有辯解和挽救,生物成績也開始一落千丈。
同寢室的男生沒少拿這個事嘲笑他,嘲笑他下賤,一天天就知道喜歡那些下賤的女人。
一整天,伏清白都在回想高中那段吃人的過往。
他對那些人的恨,也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當年拼著一口氣,告訴自己,必須恨他們。不然,他真的什么都沒剩下了。保留著那刻骨銘心的恨意,才能證明他還是一個有自尊的人。
如今,畢業都多少年了,誰還記得當年那些小打小鬧呢。大家都奔赴到新的天地去了,他不過是在與空氣博弈罷了。
再說了,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怨恨著所有人,有點自大,又有點可憐,還有點卑微。說不定有的人對他并不感興趣呢,比如陶潯陽?就算他高中的事跡再怎么激蕩人心,大家只是笑笑就過去了,早就忘記了他是路人甲還是路人乙。
這樣,他再恨著那些人,好像就很不公平,最起碼對陶潯陽很不公平。
錯的是他,他不該遷怒他人的。
只是他的羞恥心在作祟罷了,他不能接受,他也無法想象,對方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或鄙夷?或不恥?或同情?亦或其他。
今晚他應該去跟人道個歉。
伏清白下班回到家,屋子里空空如也。
他連忙跑到陶潯陽的臥室里看了一圈,衣服和書都還在,還好還好。他想著對方可能是加班晚點了,那就等她回來了再煮飯。
這一等,就是一個晚上。
陶潯陽一夜未歸,或者說,她離開了。逃離了這個骯臟陰暗的地方,也逃離了他這個陰險卑鄙的小人。
他拿起手機,頁面提示有新消息。他點開,是張潛發來的訊息。
張潛:你問陶潯陽干什么,她好像和我是一個班的,她家里挺有錢的,父母好像是當官的。大學也是在上海讀的,不過和我不是一個學校,聽說后來她也出國留學了,我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
對著這段短訊,伏清白來來回回看了三遍。看得越久,心也跟著一寸寸涼了下來。
他從床底下翻出一個盒子,里面收藏著張潛的高中畢業照。他拿出來擦掉上面的灰塵,一眼就看見了人群正中間笑顏如花的人。現在的她和以前的她并沒有多大區別,眼睛一樣亮晶晶的,不知人間疾苦是何滋味。
他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啊?
他就守著那些照片過了一夜。
采石場新來了一個年輕小伙子,叫李朋,跟伏清白差不多是歲數,性格開朗善言辭,頗得采石場工人的喜歡。煮飯阿姨尤其喜歡這個活潑的小伙子,整體嚷嚷著給他介紹對象。
采石場年輕人不多,休息的時候李朋就喜歡找伏清白閑聊。可惜這個時候伏清白根本不想搭理他人,每時每刻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旁的工人看他這樣,或多或少都露出幾縷鄙夷,開玩笑般勸解李朋不和他來往,笑他高看不上這個石場,然后添油加醋把他的光輝事跡又對李朋說了一遍。
對于伏清白,石場的工人都心照不宣地把他當做了掃把星。整天喪著一個臉,跟誰欠了他幾百萬似的。平時聚會、宴請之類的,也不會有人叫上他。要不是他挖機開得確實好,為人也老實,早就被人給攆走了。
伏清白掛心著陶潯陽,無心應對他們。對于其他人的明朝暗諷,早就練成了一身銅皮鐵骨。
他還在等,等陶潯陽的消息。他就像個氣若游絲、茍延殘喘的絕癥之人,等著死神下最后通牒書。
他等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舊什么都沒有等到。
第五天下班了,他看見了玻璃墻壁里明亮的燈光,這是陶潯陽工作的鞋店。店里面人影綽綽,他一時也分不清誰是誰。
他覺得自己應該先回去洗個澡換身干凈的衣服再來,可是他已經下車了。此刻的他,腿主導著他的腦子。
店里正來了一大波客人試鞋子,兩個店員忙得團團轉,根本沒人注意到他的出現。他看了一圈,確實只有兩個工作人員,沒有陶潯陽。
他鼓足勇氣,向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胖女生詢問道:“你好,請問陶潯陽沒上班嗎?”
對方看了他一眼,一眼就看出來他不像個來買鞋的,便急促道:“小陶請假了。”
伏清白看出了對方的不耐煩,窘迫著追問道:“請問她請多久的假啊?”
“我也不知道。”
伏清白對著空氣道了謝,就急忙離開了這個一塵不染的店鋪。
“你問那個富家女做什么?”
“沒什么,撞見了,隨口問問。”
“難得你這么晚了還沒睡啊,你問她做什么,我也不怎么記得她了。高中時她走讀,不怎么喜歡和班上的人來往,交往的也是些有錢人學生。人家有錢有勢的,哪里是我們這種人能夠認識的啊。”
“哦。”
“你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你呢。”
“就那樣吧,我們這種人,在哪里不都這樣活著嗎。”
伏清白不想再聽到這種話,眉頭不自覺就蹙了起來,“你照顧好自己,我掛了。”
掛了電話,他坐在窗前,又拿起了那張畢業照。
陶潯陽們班的班服是紅色的t恤,一眼望過去,紅彤彤的一片,愈發襯的人閃閃發光。背景就是白色的大禮堂,天空開闊,云淡風輕。
他還記得那個拍畢業照的日子,全年級統一在那天拍的。陽光明媚,綠樹如茵。廣場上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人,一起嬉笑,一起留影。美好的未來在等著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希望。
高中三年,他唯一熟悉的人就是張潛。這一天,張潛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一個人站在廣場中間的槐樹下,左看看,右看看。沒人來找他合影,沒人來找他道別。
他想和張潛拍一個合影,畢竟他們這多年了,也就初中畢業照一張合影。他找不到人,沒有手機,也沒有相機。
他什么都沒有。
如今,陶潯陽工作也不要了,借宿也不用了,看來對方是找到好的去處了啊。人家也不需要費勁地去找,自然有大把大把的好東西送到她手上。
他對她來說,才是“稀罕品”。見識到他的真實模樣后,也不過如此罷了。滿足了好奇心,也就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了。
可是不管怎么往最壞的地方想,他還是止不住地,想陶潯陽。想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想她或許只是有事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并不是拋棄了他。她那么好,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糟糕的是他,糟糕的是他自己。
他看著手機里的通訊錄,不知道為何,播一個電話而已,對他來說,卻跟會要了命似的。
他放棄了,就跟以往一樣。他這輩子放棄過的念頭不少,如今又多了一個而已。
一望無垠的沙漠里多了一粒沙子,又有誰會在意呢?
跟往常一樣煮了面,吃了兩口,伏清白卻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從小就知油米貴的他,沒浪費過一粒米。今天對著鍋里的面條,卻覺得難以下咽。
就算當初張潛跟他說她結婚了他都沒有這么難過,反而有一種解脫和欣慰。當年對她的承諾,他雖然做的不夠好,但總算是做到了。他真心希望張潛這次是一個好歸宿,不要又跳入了一個新的火坑。
他和張潛之間,從來沒有什么男女之情。雖然后來張潛變了,在其他人看來,對他變得很惡劣。輕賤他,利用他,最后又一腳踹開了他。可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張潛是第一個對他伸出友好之手的人,也是唯一一個。
是啊,他就是個長相平平,心理扭曲,性格不討喜的人。憑什么,他憑什么要求別人對他大度,對他善良,關心他,問候他。
陶潯陽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就如同曇花一現,美好卻很短暫。真心的跟他說謝謝,盡管不適應,但從來沒嫌棄他的房子破舊,嫌棄他飯菜不好吃。甚至還愿意給他煮面,等著他下班。晚飯后簡單聊兩句,像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一樣,溫馨,美好。
他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啊,竟然企圖抓住神明。用他這搖搖欲墜的窟窿,誘捕神明。
為什么他要像個乞丐,別人施舍他一點好,他就恨不得把命抵給人家。
因為他確實是個乞丐。
已經連著下了兩天的雨,石場的工人,也跟著這糟糕的天氣一樣,郁悶到了極點。大家靠在欄桿上抽著煙,望著灰蒙蒙的天和眼前金字塔一般高大的碎石堆,打發時間。
“再這樣下去,回家種田去吧。”
“今年才上幾天班啊,天天下,天天下,媽的!”
“你們看你們看,那個臭女人又來了。”
大門處,緩緩開進來了一輛嶄新的寶馬。這個寶馬車,在場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很熟悉,正是這個石場合伙人之一的情婦的。
這個女人四十出頭,早早就跟著大老板混了,如今也算是混出了個名頭。開著寶馬,挎著名牌包,踩著高跟鞋,神氣十足。
仗著背后有人撐腰,她就把自己那個戴綠帽子的老公弄到這里掃地,一個月拿著三千塊的死工資。更可氣的是,她趕走了自己有三個女兒要養的哥哥,把自己那個智障兒子也弄到這里來開鏟車,代替了自己的親哥。父母知道這事后,直接和她斷絕了關系。
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無疑是被石場里的工人議論的最多的人。
動不動就跑來指手畫腳,誰都看不慣她,可誰都不敢啃聲。畢竟他們還要靠著這個工作養家糊口,誰也不想得罪了這個心腸惡毒的女人。她還兼職著石場的財務,大家只會把她當祖宗一樣供起來。
所有人都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等著人走遠了才呸呸出聲。
“媽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看看小伏就知道了,被人騙了幾十萬,如今連個媳婦都討不到了,女人就是吸血蟲。”
“是啊,小伏你也傻啊,又沒爹沒媽的,現在連毛都沒摸到一根。”
“幸虧你爸媽不再了哦,要是你是我兒子,我早就把你腿給打斷了。你以后可長點心眼吧,別再傻傻地給女人騙了。”
慢慢的大家又都把話題轉到了伏清白身上,只有從他身上,大家才能找到一種稱之為成就感的東西。
伏清白已經習慣了這些申討聲,跟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偶爾或是扯著臉,回以一個尷尬的微笑。
“小伏啊,你就是太老實了,和小姑娘多說兩句好聽的,媳婦不就到手了嗎。”
“小伏啊,你待會幫我看看我那臺機子啊,好像又出了什么毛病。”
“小伏啊,你待會先幫我的石頭裝了哈啊,我還有點事,要早點走。”
申討會開完,大家又都笑著讓他幫點小忙。
他從來也不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