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頭帶著女兒女婿也出現在了這輛大巴車上。嬌嬌的訂親宴上,程樂喝得有點高,攪著大舌頭,含混不清地說:“您老人家是梁子的干爹,也等于是我的干爹!干爹啊,兒子二十五號結婚,您一定得參加婚禮啊!妹妹和妹夫也得去!就這么說定了……”
老文頭此行目的有二。一是慶賀程樂大婚,享受快樂之旅;二是觀察學習,為下個月嬌嬌和小趙的婚禮積累經驗。
芙蓉館主江云山安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的位置上。一名弟子貼身相隨。這弟子也是助理,跟了江云山很多年,打點他的衣食住行。
程樂隨余梁到芙蓉館聽過幾次相聲,受到江云山的熱情款待,于是也成了朋友。
因為館內發生了殺人事件,江云山的名譽受到極壞的影響。雖然洗脫了嫌疑,但坊間的議論不可遏止。他不勝其煩,深居簡出,渴望做個像普通人。接到程樂的邀請,江云山想也沒想就滿口答應了。
一方面,他認為自身的陰氣太重,倒霉的事情接二連三,不妨沾一沾喜氣;另一方面,他想見見余梁,為之前的謊言,當面致歉。
最后一排歪著身子呼呼大睡的女人叫阿美,是王荷的好友。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她們的友誼堅如磐石。多年來黑白顛倒的生活,讓兩人感到了累,都想找個溫暖的肩膀靠一下。
王荷無疑是幸運的,因為有程樂像傻子一樣愛著她,而且明天就要結婚了。這讓阿美羨慕不已,同時為自己落魄的境遇感到悲哀: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個好男人呢?
有段時間,她們住在一起,帶不同的男人回來。若是王荷帶男人回來,她就主動離開,隨便找個地方窩一夜;反之,王荷讓出空間,以方便她“做生意”。
王荷沒錢花了,會向她要,她沒錢花了,也向王荷索取。她們倆好到穿一條褲子的份了,所以王荷結婚,她是必須參加的。除她之外,王荷也沒別的朋友了。
以前王荷和程樂生氣打架鬧別扭,都會跑去找阿美,向她訴說心事,以求得她的安慰。她當然義不容辭給王荷出計謀出主意,如何對付程樂,如何化解二人的矛盾。
王荷昨天通知她十四號就要前往仙鶴山莊的時候,她很開心,同時也很失落,她沒想到,姐妹這么快就結婚了,而她還在外面漂著,別說找到一個貼心的愿意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了,就是碰到一個做完事能夠如數付錢的男人都不容易了。
她為自己落魄的境遇感到悲哀。深入骨髓的悲哀。
十三號晚上,阿美瘋狂地找男人,問他們不要錢玩不玩,她放飛自我,和男人們癲狂了一夜。她想沉淪,她想覆滅,她拼命地作賤自己,她要用身體的痛遮蓋住心靈的痛,但是卻適得其反,身體越痛,心越痛,身體麻痹了,心卻鮮活著。
早上趕過來的時候,王荷問她怎么啦,把自己搞得這么憔悴?她苦笑著說,我昨晚連做了七單生意。王荷說,我服了你了,為了錢可以不要命嗎,累也累死了。她眼睛里帶著淚花說,我沒收他們一分錢,我就是想把自己累死折騰死,怎么,不可以嗎?
王荷不說話了,她理解阿美話里暗含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結婚了,阿美有多么高興,又有多么悲傷。所以阿美一上車就睡著了,她睡得很香,她做了一個美得令人心碎的夢,夢里,男神——布拉德皮特單膝跪地向她求婚。
她穿著潔白的婚紗,漂亮得如同天上的嫦娥。皮特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問她:“美麗的阿美小姐,你愿意嫁給我做妻子嗎?”
“愿意!”她激動死了。
“不管生老病死,你都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我愿意!”
“從此刻起,你是俺的老婆了!”皮特敞開懷抱,獻上深情一吻。
這時候,身后響起浪漫的婚禮進行曲,這曲子舒緩、優美、感人肺腑,這曲子響個不停,反反復復,一直一直……
大巴車穿過郁郁蔥蔥的山林,在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前停下。司機師傅轉過頭來,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對大家說:“仙鶴山莊到了,各位下車吧?!?br/>
***
“我混得比較好的時候,來仙鶴山莊玩過一次,就再不想離開了。這里有山有水,有漁有舟,有飯館有教堂,有游泳池有籃球場,可以泡溫泉,可以打麻將……”程樂一邊帶領大家往里走,一邊口沫橫飛地講解著,“仙鶴山莊的前身是相聲大師梁寶生的府邸。大師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在他仙去之后,這座宅子被政府以‘招商引資’的名義賣給了韓國商人,韓國商人把它擴建成了集旅游、度假為一體的——”
“梁大師的府邸,怎么可能?!”人群里發出的驚嘆聲打斷了程樂的敘述。
首當其沖的是江云山。作為一名相聲演員,他對梁寶生的了解應該比這里的人都多,因為他的授業恩師葉文丙就是梁大師的徒弟。雖然和師父鬧翻了,但他的內心深處,相當看重自己乃梁寶生徒孫這個身份。
梁大師當年的輝煌以及人們對他的敬仰,令江云山望塵莫及。相聲這門藝術從祖師爺窮不怕傳到今天,出過不少大師級的人物,梁寶生便是其中之一。
江云山聽師父說過,大師的晚年過得并不如意。因為趕上了□□,藝術家們的境遇都比較凄慘,有的抓起來□□,有的在鄉下放牛。梁寶生算是幸運的,并沒受到特別不公的待遇,不過也說不了相聲了。不但解散了相聲班子,還落了一身病。大師病逝的時候,留在身邊的弟子屈指可數。葉文丙當時跑到外省做生意去了,大師下葬那天,他都沒能趕回來吊孝,送師父最后一程。
葉文丙講過很多梁寶生的奇聞逸事,也講過大師走得匆忙,偌大的家業歸了政府,弟子們一分錢也沒落著。政府居然把梁府轉給韓國商人,進行商業開發——這是江云山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
但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他了。
余梁感同身受。同樣認為韓國商人利用梁宅開發賺錢,玷污了梁大師的聲譽。因為他和梁大師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昨晚和母親通電話,他提起曾去曲藝團拜訪葉文丙一事。
“我沒聽錯吧?”母親訝異。
“不會!葉文丙記得你,挑著大拇指說你是當年團里的一支花……”
“他是這么夸我的嗎?”母親的聲音略微顫抖。
“他不但夸了你,還唱了一段《探晴雯》呢!不過,他沒你唱得好聽?!?br/>
母親莞爾一笑,告誡兒子:“以后見到老葉,可不能直呼其名了!”
“對,我應該喊他老伯!”
“也不能喊老伯,你得叫他師伯。”
“師伯?”余梁不解。
“你有所不知,為娘和葉文丙同是梁寶生的弟子。他比我入門早,排行老四,我排行老七。我的藝名叫‘小彩虹’,是大師門下唯一的女弟子?!?br/>
“原來如此!”余梁驚嘆,“這么說,你的‘梁’姓也是來自梁大師了?”
“沒錯兒?!蹦赣H嘆了一口氣,“為娘從小父母雙亡,無名無姓,你師爺不僅賜了我藝名,還允許我姓了他的姓,視我為親生女兒。為了紀念他老人家,我在你的名字里加了個‘梁’字。所以,余梁的‘梁’不是棟梁的‘梁’,而是梁寶生的‘梁’……”
余梁恍然大悟。
踩在仙鶴山莊的青石板路上,余梁打量著眼前古樸青秀的房舍。這里曾是母親拜師學藝的地方。他想象著母親當年一手拿著御子板一手揚起鼓楗子嗵嗵輕擊牛皮鼓學唱《劍閣聞鈴》時的情景——
母親朱唇輕啟,開口唱道:“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猶存妃子陵,題壁有詩皆抱恨,入祠無客不傷情……”
余梁身后,老文頭忿忿不平地問嬌嬌:“閨女你說,政府把梁大師的祖宅賣給外國人,讓外國人賺中國人的錢,是不是很欠考慮?!”
“這個嘛,”嬌嬌想了想說,“他們考慮的是經濟的增長,沒有考慮像老爹這樣的相聲迷的心聲。”
“所以我氣憤!我替梁大師的后人鳴不平!”
“梁大師不是沒后人了嗎?”
“雖然他沒有子嗣,但有那么多徒弟呢!政府賣宅子的時候,起碼通知一下他的徒弟們嘛!唉,真是的!”
“看把你氣的!”嬌嬌不理解,“跟你又沒有一分錢關系。”
“老爹就是看不慣世上的不平事!”老文頭耍起了小孩脾氣,昂首挺胸,不再理睬任何人。
“各位走累了吧?”程樂引著眾人穿過一個月牙門,來到一處院落,“看看,這四合院整的,真叫一個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涵!今天咱們就住這兒了。”
院里一共八間房。程樂和王荷一間,余梁一間,黃曼和方真一間,嬌嬌和小趙一間,老文頭和李喬一間,小新和阿美一間,江云山和徒弟一間。最后一間空著,可以自由入住。
程樂把鑰匙分給眾人,輪到李喬的時候,悄聲對他說:“兄弟,那間空房是哥哥為你準備的。跟一個老頭子有啥好睡的!把握機會哦,小新就住你隔壁……”
李喬滿臉通紅,大為窘迫。
黃曼接過鑰匙的時候,方真一把奪下,酸溜溜地說:“我可不想和你睡一張床上,哪怕睡了,夜里準得被吵醒,因為你鐵定要離開,有人為你留著門呢。呵呵。”
“我和余梁還沒到那一步呢,我們只是——”
“別裝大尾巴兒狼了!”方真心酸地開著玩笑,“晚上真不過去,吃虧的可是你啊!同時害得余大帥哥獨守空房,再弄出點什么事來,你罪過就大了?!?br/>
“我……”黃曼羞臊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是夜,月明星稀。
院里支起一張大長桌,堪堪坐滿十三人。大家吃著火鍋唱著歌,預先慶祝程樂王荷的明日大婚。氣氛熱烈,好不快活。
在眾人的慫恿下,江云山唱起一段《大西廂》助興:“奚落的公子張君瑞,普救寺念書住在西廂。相府的鶯鶯崔小姐,使喚的丫頭叫小紅娘。二月十五把債放,無端惹下了禍一場。有一個,占山為王的孫飛虎,帶領著人馬搶嬌娘。聲喧喧,耳旁的金鼓連聲震;鬧嚷嚷,黎民逃竄各一方……”
聲震屋瓦的歡歌笑語里,不會有人想到,一場殘忍的殺戮正在暗夜的掩映下,蠢蠢欲動,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