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館。一張造型古樸的方桌上擺著幾盤瓜子點心。
余梁無拘無捒地歪靠在椅子上,兩腿抻開,左腿壓在右腿上,一手抓點心,一手捏瓜子,神情松弛,心情大好。
臺上的表演者是江云山的兩個弟子,段子名叫《反七口》。雖然使盡渾身解數,各種耍賤賣萌無節操,但臺下觀眾反響平平。
余梁看看時間,十一點了,文嬌嬌怎么還沒來?不會放我鴿子吧。
自從答應老文頭提出的見面,余梁每天至少接到三次他的電話。余梁有種強烈的預感,他已認定自己為乘龍快婿了。
電話里,老文頭對他好得不能再好,親得不能再親。問他父母是做啥的,有幾個兄弟姐妹?問他早晨點幾起夜里幾點睡,周末加不加班,加班有沒有加班費?問他一日三餐是自掏腰包還是公家免費,自掏腰包貴不貴?問她一天到晚忙于工作到底累不累?
余梁不勝其煩,但又不能表露出來。只好在回答源源不斷的提問時,言簡意賅,惜字如金。五個字能表達的,不說十個字;一句話就解決的,絕不用兩句。老文頭好像沒有察覺到他的不耐煩,不住嘴地夸贊,說他善良、樸實、謙遜,是個好人,也是個好警察。
十一點二十分。
“人在江湖飄啊,哪能不挨刀啊……”
手機終于振動起來。余梁摁下接聽鍵,語帶埋怨:“大爺啊,我堪堪等了一個鐘頭,你們怎么還沒到古樓也不是北京上海,別告訴我你們堵車了啊。”
“沒堵車,沒堵車!”老文頭急忙解釋,“嬌嬌這孩子啊,太較真,太瑣碎!為了見你,她一大早就開始梳妝打扮,反復地挑選衣服,總是拿不定主意。然后過來的路上,突然嫌妝化得太濃了,馬上掉頭回去,洗了臉,重新整,完事照鏡子,又覺得太淡了……于是把時間給耽誤了?!?br/>
“行啦,我不怪她。你們現在到哪兒啦?”
“快到門口了呢,但沒看到你,你出來一下吧?!?br/>
“等我!”余梁來到售票口,左看右看,問售票員:“見一老頭帶著閨女過來了嗎?”
售票員搖頭:“今天來聽相聲的,全是開演之前訂好票的。我既沒看到老頭兒,也沒看到姑娘?!?br/>
余梁道了聲謝,抄起手機:“我在門口了啊,你們在哪兒?”
“我和嬌嬌也在門口,怎么沒見著你?”老文頭心急如焚。
“你們到底在哪個門口?”余梁無名火大。
“芙蓉觀門口呀,這里環境優雅,道士也不多,你很會選地方?!?br/>
“芙蓉觀?!”余梁眼前一黑,血往上涌,“大爺,搞錯了!不是滄海路的芙蓉觀,那是道觀,拜老莊的地方,而是蓮花路的芙蓉館,類似劇場,聽相聲的地方!”
“哎呀,不好意思!我們這就趕過去!”老余頭連聲致歉。
“是我沒交代清楚,因為一字之差,害你們白跑了不少路。”余梁啞然失笑。
***
八分鐘后,父女倆和余梁于芙蓉館內成功會師。
余梁終于一睹傳說中的嬌嬌的芳容。嬌嬌娃娃臉,嬰兒肥,講起話來像捉賊,但是兩只眼睛很活泛,滴溜溜地亂轉,倒不失女性的可愛。
“你是余大哥嗎?”嬌嬌毫不拘謹,眼神里散發出興奮的光芒,“余大哥真是你啊?”
“我是余梁,真真的?!庇嗔河X得這姑娘有點意思。
落座后,余梁將一盤瓜子推到嬌嬌面前,她倒不客氣,抓起來就往嘴里送。老文頭好像不太適應這兒的氛圍,提出異議:“小余啊,這里太鬧騰了,不大適合談戀愛吧?”
“文大爺,我只是想跟嬌嬌認識一下,交個朋友。”余梁有點害臊了。
“聽相聲多時髦啊,有說有笑的,比看明星演唱會好玩多了?!眿蓩烧f道。
“是嗎?”老文頭表示不理解,“現在的年輕人啊,到底追求什么,我真是搞不懂!相聲行業如今很不景氣,卻依然有人在聽,唉,難道我真的老了,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
“余大哥啊?!眿蓩傻难凵駴]有像余梁一樣停留在前方舞臺上,而是一直打量著余梁,好像打量一件新買的衣服,“當警察一定很好玩吧,你覺得有趣嗎?”
“既不好玩,也沒有趣!”余梁繼續目不轉睛地望向舞臺,每當演員有包袱抖出,他就很大聲地跟其他觀眾一樣鼓掌叫好。
“不好玩,也沒趣,那你做警察干什么,豈不是很乏味?”
嬌嬌有一雙像貓一樣靈活的大眼睛,她的眉毛修得很細長,眼影涂得很淺淡,鼻子兩側沁出細密的汗珠,牙齒齊整又潔白,下巴圓潤,脖頸白晳,嘴唇抹的是茶色口紅,笑起來像中學生。
“不止乏味,而且勞累!也不止勞累,還很危險!有時候還凈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無用功!做警察難,做個好警察更難!”余梁是在控訴,也是給自己的職業生涯作總結。
臺上下去了一對演員,又換上一對,應該是剛出師的新人,活兒使得一般,有不少觀眾起身上廁所。余梁也聽不下去了,轉過臉來,專注地看著嬌嬌。
“你的意思是,”嬌嬌歪著腦袋想了想,分析道,“你干工作就像是下地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對對對,就是這意思!”
得到余梁的夸獎,嬌嬌笑逐顏開,自我感覺余梁喜歡她,不然不會夸她。馬上朝老文頭努了一下嘴,話里有話:“老爹,你出門的時候不是喝了很多水嗎?”
“啊,是嗎?哦,是的!”老文頭笑嘻嘻地說,“小余,你們聊著,我去趟洗手間。嬌嬌啊,你跟余大哥好好說話,要成熟點,別嬉皮笑臉的!”
“知道了,真啰嗦!”嬌嬌吐吐舌頭,向老爹做了個鬼臉。
“你爹在家聽相聲嗎?”老文頭走開后,余梁突然問道。
“聽啊,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相聲!”嬌嬌說完,搖了下頭,改口道,“不對,他還有一個愛好,鍛煉身體!鍛煉讓他變得年輕了很多!我常為他不服老的精神感到自豪!”
“你爹可以啊。”余梁的語氣充滿敬意,“最美不過夕陽紅!我仿佛看到‘長命百歲’這四個字在你爹身上得以體現……”
“謝謝,我替我爹謝謝你!余大哥,你爹呢?”
“啊——”嬌嬌突如其來的一問,讓余梁有點蒙。他慢慢垂下頭,一臉憂傷:“我爹三年前就過世了,心臟衰竭。”
“哦,對不起!”嬌嬌旋即陷入哀思,“阿姨還好吧?”
“我媽媽很好。你媽媽呢?”
“說實話,我從來不知道媽媽長什么樣。我記事的時候,媽媽就不在了。我是個缺少母愛的苦孩子?!眱尚芯К摰臏I水從嬌嬌的眼眶里涌出來。
余梁掏出紙巾,溫柔地為她抹去眼淚。他的腦海不禁浮現出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的畫面,這畫面凄美蒼涼,親切動容。
“你媽媽去了哪兒——”
“老爹告訴我,媽媽是得肺癌死掉的。從小到大,我沒見過媽媽的照片,我問老爹,媽哪里去了?老爹說,化成蝴蝶飛走了。我追問,飛向哪里了?老爹說,飛進天堂了,那里是特別美好的地方,她再也不回來啦……”
說著,嬌嬌嚶嚶抽泣起來。
余梁頓生憐香惜玉之感,揩了揩她的淚眼,刮了刮她的鼻頭:“好妹子,別傷心了,媽媽欠你的親情,余哥補給你,你愿意給我當妹妹嗎?”
“愿意!我愿意!”嬌嬌激動不已。
“那你喊一聲哥,我聽聽?!?br/>
“哥!”嬌嬌興奮地叫道,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漲潮了。
“哎!”余梁開心地答應,臉上樂開了花。
二人對望,溫情彌漫。
正當余梁沉浸在認了妹妹的幸福愉悅之中時,一個熟悉的、刺耳的、還略帶一點醋酸味道的聲音從腦后傳來:“哇塞,這么巧,老余也在這兒……”
***
黃曼的出現,令余梁大感意外。
更意外的是,她身邊還跟著白衣飄飄的方真。
當這兩個女人發出咄咄逼人的兇冷目光時,向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余梁猶如五雷轟頂般喪失了戰斗的勇氣。
想起昨天黃曼的一番逼問,余梁預感到,這個平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拂柳的警花大姐定然會摘掉偽裝的面具,露出情到深處難自拔、該出手時就出手的豪放本色,其目的就兩個字,攪局!
攪局分為兩種,溫柔智慧型和胡攪蠻纏型。前者四兩撥千斤,于無聲處聽驚雷,能夠巧妙地達成目標,不費一兵一卒;后者則是個力氣活,需要很大的嗓門和很強的體魄,更須具備無理取鬧的潑婦精神。
“你們、你們也來了啊。”
余梁強打精神,作出一副“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的樣子。
“周末不上班,你能綁住我們的腳?!”黃曼率先發難,“說起來呢,我倆比你來得還要早,就坐在后面的角落里,只是你沒注意而已!不得不說,觀察你的一舉一動,比聽相聲還來勁兒。開始聊得挺好,后來就哭上了,再后來居然拜上了,干兄干妹是吧?嘿嘿,我們全看在眼里、聽進耳里,但是眼睛痛,耳朵疼,為什么?因為惡心到我們了!一個哥一個妹,叫得可真親啊,哎喲,我身上起雞皮疙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