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聊天,足足進行了六個小時,余梁打字打得手都麻了,卻也不覺得麻;屁股坐床坐得都酥了,卻也不覺得酥。
陽光散了去,夜色入侵來,余梁全不覺得,全沒放在心上。服務生兩次進門打掃房間,離去時還帶走了他兩件待洗的衣服,余梁全不覺得,全沒放在心上。煙盒啥時候空的,水杯啥時候干的,余梁全不覺得,全沒放在心上。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秋月白,晚霞紅,水繞對云橫。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進入夢鄉的時候,余梁莫名其妙地默念出小時候語本課本里的詞句來。這一段,他從小到大都沒背完整過,今天卻像海浪一樣從口中噴涌而出,一字不差,特別順溜。
11月20號這天,風很大很緊,山色空蒙雨很急。阿布患了重感冒,打針吃藥不見好,班也不上了,錢也不掙了,躺在床上呼呼睡大覺。余梁生了憐憫心,不再隱藏自己了,提著一包營養品,來至在床前送溫暖。
阿布睜開電燈泡似的大眼,苦大仇深地對余梁說:“你天天跟著我,又是何苦!實話跟你說,我早發現你了,知道你是警察。我雖然性格孤僻,渾渾噩噩,但我從來沒有害過人,不會害人,也不想害人,更不敢害人。我其實是個膽小如鼠的人。”
“你有你的苦衷之怨,我有我的難言之隱。”余梁說,“會不會害人,能不能害人,敢不敢害人,跟膽量沒關系。膽大的人未必殺人,膽小的人被逼急了未必不殺人。這世界很荒謬,人都是環境的產物,人的性情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你說你是無辜的,但你若是不能拿出證據證明你的無辜,你的無辜就倒塌了,不能成立了。”
“我搞不明白,你是警察,我是嫌犯,你是矛,我是盾,無論哪種位置,被動和苦惱的都應該是我,你所謂的難言之隱是指什么?”
“不摸清你的情況,或者說洗脫你的嫌疑,我的任務就不算完成,不完成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就會一直在這里飄著。我糾結的地方在于,我并不想回家,我舍不得這里的生活這里的人,但是不想回家的話只能用一件事情來拖著,就是你的嫌疑一直洗脫不掉,我要一直盯著你,跟著你,調查你——然而你好像不并值得我這么下功夫。”
“那你就放過我啊!”阿布郁悶地說。
“放過你我就沒事干了呀。”余梁氣定神閑地掰扯,“沒事干就得回去,可是我又回不去。”
“你回不去關我鳥事啊!”阿布氣得快抓狂了。
“我回不去當然——”余梁理屈詞窮找不出反駁的話了,有點無厘頭地說,“當然不關你的鳥事——要不,咱們做個朋友吧。”
“什么朋友?”
“好朋友啊,就是離開深圳之前,我每天都會過來看你的那種好朋友。”
“繼續纏著我?”阿布頭都大了。
“只是朋友間的禮節性往來。”余梁笑道。
“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我這是!”阿布仰天長嘆,不能自已。這正是:有意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余梁無理取鬧時,常使阿布淚滿襟!
滿臉堆笑地辭別了滿臉苦悶的阿布,余梁滿面春風地抄起單車殺向超市。幾天以來,他與華姐越聊越熱,越聊越熟,像是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一樣,似乎永遠都有聊不完的話題。千不該,萬不該,余梁發現自己喜歡上她了。
昨晚在聊天室里,余梁問她在末日來臨之前有什么愿望,她就隨口說了句,我好想收到一封信,不管誰寄來的,不管什么內容,只要是寄給我的就行。
余梁:這算什么愿望啊,虧你想得出來。
華姐:嗚嗚嗚。
余梁:別哭了,我幫你實現這個愿望,可好?
華姐:好哇好哇,說話算數。
余梁:出家人不打誑語,騙你做甚。
華姐:你做了和尚了?
余梁:出了家門的人都算是“出家人”。
華姐:強詞奪理。
余梁:我這叫“自圓其說”。
華姐:我嘴笨,說不過你啦。那個,你能在信里寫寫你的生活嗎?
余梁:什么生活?
華姐:當然是警察的生活啊。
余梁:行,依你。
華姐:可不可以把你以前的情感經歷也寫一點進去啊?
余梁:都依你。
雨勢愈來愈大了,余梁一手撐著傘一手控著車把,本以為手到擒來的東西,結果連續跑了三家超市才買著了信封和信紙。這時候他又想到這樣氣溫驟降陰雨連綿的天氣,晚上睡覺應該比較冷了,自己住酒店,暖氣開著自然凍不著,可是華姐呢?她是會受冷的呀。
鎖了單車,收了雨傘,余梁噔噔爬上了超市的二樓,左挑右撿,選中了一床印花是喜羊羊和灰太狼的被子,八十八,挺吉利的數字。余梁正準備掏錢走人,忽然又想到,被子有了,能保晚上不冷,白天呢?毫無疑問,買衣服!
有些錢是必須花的,有些錢也是必須花的,所以有些錢是必須花的。余梁去錢如流水,一雙手套二十,一條圍巾,五十五,一件大衣,三百六。他覺得自己選擇的款式和顏色,她應該能接受,應該很喜歡。他想象著華姐收到這些東西之后會是什么樣的一種心情。
興沖沖地回到酒店卻發現大事不妙,房間里一片狼藉,手提電腦不見了,擱在桌上的五百塊現金也不翼而飛!
對面此情此景,余梁沒有哭,也沒有笑,沒有吵,也沒有鬧。他默默地坐下來,抽了根煙。抽完煙,他攤開信紙,擰開筆帽,沙沙寫了起來。他既沒有寫他的警察生活,也沒有寫他的情感經歷,他像寫日記一樣把一天發生的事都記錄了下來。寫完之后,對折了兩下,然后裝進信封里,把信封塞進了新買的被子里。
他把電話打到了石巖派出所,所里很震驚,小偷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警察的東西也敢偷,而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太不像話了!很快派來警員,查了監控錄像,鎖定了嫌疑人,信誓旦旦告訴余梁,三天之內,此案必破。余梁苦笑了一下,送他們離去。
傍晚的時候,雨停了,風住了,街道也熱鬧起來了。余梁抱著被子拎著衣服走向郵局,前些天聊天的時候,華姐把她的通訊地址發給了他,他記在了心里如同刻在了心里。快遞的郵費一共三十二塊,給了五十,找回十八。
從郵局出來,燈光昏暗,陰風拂面。正是下班時刻,街上人潮如涌,余梁視而不見。仿佛地球上只剩下兩個人了,但是他和她卻隔得很遠很遠。明明與她隔得很遠很遠,卻還盼望著能一睹她的容顏,撥動她的心弦——愛就一個字,賤。
***
第二天下午,余梁在保安室里正和小王下象棋,華姐打來電話,這是她第一次打電話給他。看到手機顯示屏上出現她的名子的時候,余梁興奮得直接跳了起來。雖然聊了不到二十分鐘,但余梁認為已是老天對他的眷顧。
她的聲音和印象中的一樣,沒什么變化,雖然感冒了有點鼻塞,但仍然是那么好聽,惹得余梁心里怦怦跳個不停,說話的語速也比平常快了許多。華姐說當她打開包裹的一剎那,好感動好感動,哭得稀里嘩啦。她說她只是一句玩笑話,你怎么就當了真。她說給寄來了信就行了,為什么還要寄來被子和衣服。她說長這么大從來沒人給我寄過東西,從來沒人關心過我的冷暖。她說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余梁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么,反正每句話都是說完即忘,忘得一干二凈。聽到華姐聲音的那一刻,余梁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那一刻,余梁才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二十六年了,第一次一個女人為她而哭,卻不是傷心,而是感動。跟她的關系,有時似父女,有時似母子,有時是姐弟,有時是兄妹,有時像朋友,有時又像戀人。余梁這樣對她說,我們活著是為了互相安慰,世界太冰冷,我們需要彼此的溫暖。她已是一個三歲孩子的母親,也許只有做了母親的人才懂得“愛”這個字眼。天底下所有的母親都是偉大的,但是在心儀的男人面前,她永遠愿做一個愛哭的小女人。
一周以后,余良的電腦物歸原主,當然還有那五百塊錢。一周里,余梁每天和華姐電話聊天的時間至少四個小時,一聊起來就熱熱乎乎,沒完沒了,沒半點憂愁。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話要說,有時候不說話,只是沉默一會兒,然后雙方就會大笑,覺得特別有意思。連沉默都那么默契和好玩。余梁想,我可能真的愛上她了,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都愿意與她分享。但是余梁也清楚地知道,這事是沒什么結果的,她有老公,有孩子,有家庭,她和我,怎么可能呢?
時光如梭,倏忽又是兩周過去。這天“話聊”的時候,華姐提議說,我們還是在網上聊吧,這樣省話費。于是就在網上聊了。晚上剛登了QQ,就有一個陌生網友的留言跳出來:我是小美的老公,請你以后自重點,不要再恬不知恥地聯系她了,她是個有夫之婦!
余梁看完,如遭雷擊,目瞪口呆。有種被抓奸的感覺。思前想后,余梁決定放棄這段剛剛開始的所謂的戀情。
余梁:你老公給我留言了,說得很難聽,你知道嗎?
華姐:不要理他!他知道我的QQ密碼,偷著登錄的,然后查看我的聊天記錄,無論我和哪個網友聊天聊多了,他都會污言穢語地去罵。
余梁:我覺得,我們以后還是不要聊系了吧,我不想你老公誤會,不想你過得不好。
華姐:問你一句,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余梁:你離得了婚嗎?
華姐:……對不起,你愛錯了人。
余梁:我沒有愛錯人,只是愛錯了時間。
華姐:好吧。我老了,你還年輕,希望你早日找到個好老婆。
余梁:我努力。
華姐:再見了,我愛的人。
余梁:再見!
翌日中午,余梁的身影出現在郵局。余梁寄出了最后一份快遞,里面是花了二千塊在周六福買的玉墜一枚,以及一封書信,上面是他寫的告別的話——
華姐,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寫信,最后一次送你禮物了。
你一定要接受,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太無能。
男戴觀音女戴佛,我希望這尊彌勒佛能夠保佑你一生平安。
當我在QQ上說出從此不再聯系時,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過客匆匆,我就這樣匆匆走過了你的生命。
從11月12號我們相識,到今天,整整一個月了。這一個月將會成為我生命里最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因為是你給了我第一次戀愛的感覺,給了我第一次做男人的感覺。終于有一個女人肯傾聽我的故事,并且向我傾訴她的故事。我永世不忘。
離開你是想你能過得更好。對你好是因為心疼你。
藏在心底的話一直不敢說出來,那就是,我愛你。都怪命運,沒能讓我們早點相遇;都怪自己,沒有追求的勇氣。
只希望有來生,來生我們做最親的親人。
聽著李健的《今生今世遙不可及》,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
華姐收到玉佛和書信的第二天,哭著給余梁打了電話,她對余梁說,你知道嗎?這兩天我流的眼淚比這一年還要多。她說,我欠你的太多,又不知怎么回報你。她說,玉墜太貴重了,我不能要,我得還給你。余梁說如果你回寄給我,我會直接把它仍進馬桶里。華姐一直哭,余梁就一直勸。
“我想做個壞女人!”華姐突然說,“我想和你一夜情,我想做一次你的女朋友。你會嫌棄我又老又丑嗎?”
“你知道的,我對你好,從來沒圖過什么。”
“我欠你的情債,沒法還,我只能用身體來報答你。以前什么事我都依你,這次你得依我。周末我就過去找你,一定會過去,哪怕刮臺風,哪怕下驟雨!”華姐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