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琎沒想過會在家附近的小巷子里看見陸靖文,心跳聲一下大得連耳朵里的鼓膜都開始幻疼。
她很久以前去過別人的家,小區里的路又寬又直,地面平整干凈,每天都有專門的人打掃衛生,門口有保安,物業的投訴電話就掛在保安室墻上。雖然這電話管不管用還是兩說,但至少遇到事情還能有個去處。
這些東西,這里都沒有。
這里只有間隔很遠的昏暗路燈、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以及偶爾路過的瘦弱野貓。哦,還有間歇性出沒的肥碩老鼠。
周琎都不知道這里的油水怎么能養出這種怪異生物。
非要給這些房子找些世俗眼中的優點,大抵是年復一年的拆遷傳言。可之所以年復一年,便是因為每一年都沒有拆,只剩下這些樓房越來越老舊,越來越破敗。
周琎不討厭自己的家。這是她從小住到大的地方,回到這里,哪怕行走在黑暗中,也覺得安心。
可她羞于啟齒、不愿展示。
更不用說向陸靖文展示。
在這里看見陸靖文,就像兩軍對壘,方才雙雙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轉頭便被人抄了老家,無路可回。
她抿著唇,強迫自己忽略那股無地自容的感覺,從陸靖文身邊快速掠過,越走越快,幾乎一口氣沖上五樓。到最后,幾乎分不清越來越快的心跳是因為爬樓爬得太快,還是因為撞見了該死的陸靖文。
周琎拿鑰匙打開門,看見客廳燈亮著,一邊脫鞋一邊問:“媽?”
今天作業少,她比平常快了半個多小時,沒想到陳思蕓也這么早到家。
陳思蕓的聲音從臥室傳來,有些含糊:“在呢。今天有點累,我先睡一會兒,廚房的東西等會兒再起來弄。”
“好。”周琎應了一聲,動作都輕了許多。因為陳思蕓的話,她把書包一放,便先到廚房去,想看陳思蕓準備得怎么樣了。如果剩下的工序她有把握,就直接幫忙把準備工作做完。
結果廚房里擺滿了空空如也的工具,陳思蕓除了清洗以外什么都還沒做。周琎嘆口氣,想著先幫忙做一部分,卻突然注意到垃圾桶里的三個蘋果核。
周琎有些恍惚,走到陳思蕓的臥室,看著陳思蕓對她的側躺背影,問:“是他們來了嗎?”
陳思蕓一個人吃不了三個蘋果,只能是招待客人,而能讓她見完面不愿向她提及的人并不多。周建業是一個。如果周建業還帶了人,她希望是奶奶。
這不是因為周琎和張金芳的感情有多好,她只是希望周建業有一點底線,不要欺人太甚。
陳思蕓聽出周琎語氣不對,一邊轉身一邊道:“小琎,你在說——”
陳思蕓轉身轉到一半就意識到不對,連忙又背回身去,周琎卻已經借客廳照進來的一點光看到了。
她毫不留情地抬手打開臥室的燈,一點緩沖余地都沒有,陳思蕓下意識伸手擋住眼睛。
這一下,臉頰、手心貼著的醫用創口貼和手臂上涂了藥膏的燙傷便全落在周琎眼里,一個不落。
“怎么回事?”
陳思蕓看著周琎,恍惚間覺得母親和女兒的角色像是發生顛倒,周琎小小年紀管著她,有時竟也讓她心虛氣短。
她只好把今天發生的事如實說了一遍。
周琎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生氣道:“我能理解你想要保護那個孩子,但你應該用更好的辦法!你知不知道那些不讀書的人已經不能算孩子了?他們有時候甚至比成年人更可怕!因為他們不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們是沒有下限的!”
是,她冒過險,但她不允許陳思蕓冒險。
陳思蕓知道周琎說得對,但為了安撫她,降低這件事的嚴重性,只能道:“哪有你說的那么可怕呢,那幾個孩子個子才比我高一點,能干出什么事?”
這對周琎來說可不是滅火的水,反倒讓她怒氣更甚,一下躥上腦門,完全失去理智,無法兼顧可能打擾周遭鄰居這事,大聲和陳思蕓爭執起來。
陳思蕓性格弱,被周琎說得兩眼發黑,最后腦子一抽,說了句絕對不能說的話:“小琎,你別擔心。今晚就算真出了什么問題,也未必是壞事。媽媽買了保險,要是出意外賠了錢,全都留給你。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愁,或許比媽媽現在一點一點給你攢學費要更好呢。”
空氣凝滯了。
陳思蕓已經意識到不對,卻還是遲了,被大發雷霆的周琎炸得粉身碎骨。等所有爭吵落幕,哪怕陳思蕓一再保證并不是真有這樣的想法,也只能看著周琎咬牙落淚,無法停止。
——
爭吵后的第二天,因為不敢違抗周琎的話,陳思蕓沒有繼續去擺攤。
周琎一方面是想讓她休息幾天,把傷養好;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全考慮,畢竟不知道林望星家會如何解決這件事,解決方式會不會導致那幾個不良少年產生報復心理。
正因為沒有出門,陳思蕓在接到林漾的邀請時,猶豫再三后同意了一起在附近的茶館喝杯茶。
他們住的地方人口還算密集,各類小店一應不缺,但由于消費水平不高,都是些蒼蠅館子,服務環境不敢恭維。
陳思蕓到的時候,林漾和陸成巖已經在茶館等候,兩個人都穿著套裝,和茶館里穿著汗衫的老頭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陳思蕓對此不算驚訝,從先前兩次與林漾通話時,對方隔著電話線展現出來的談吐就能感受到,林望星的父母應該是這樣的成功人士。
可猜想歸猜想,實際看到真人還是讓她感到窘迫,陳思蕓猶豫著走上前。
大抵是陸靖文回家描述過陳思蕓樣子的緣故,在她自我介紹之前,林漾和陸成巖兩人便站起來迎接。
陳思蕓剛坐下,林漾和陸成巖便十分鄭重地向她道謝。
桌下堆了好幾個禮袋,她匆匆一瞥,里邊套著禮盒,看不清具體是什么。陳思蕓有些坐立難安。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再次傳達謝意之后,陸成巖便先起身致歉,表示公司還有急事要處理,需要先走一步。
只剩下陳思蕓和林漾兩人時,陳思蕓松了口氣,稍稍自在。
“我點了壺紅茶,比較養胃,不知道你喝不喝得來?要不要再點些什么?”林漾想讓氣氛輕松些,將菜單遞給陳思蕓。
陳思蕓下意識接過,等意識到是什么,又連忙搖頭:“我喝紅茶就可以了。”
“好。”林漾笑笑,一邊充當泡茶倒茶的那個人,一邊與陳思蕓閑聊起來。
林漾是一個很健談的人,知識面特別廣博,什么東西都懂一點,人又很親切。哪怕有什么不懂的東西,在她面前也不會覺得露怯,不知不覺中,陳思蕓就放松大半,愉悅地和她聊到一塊。
自從開始擺攤,因為工作時間的緣故,陳思蕓就很少再像以前一樣和鄰居嘮嗑。至于擺攤時碰見的其他攤主,說是關系不錯,又隔著點什么,到底有些競爭關系。
和其他人比起來,今天第一次見面的林漾,在聊天時竟最像她的朋友。
意識到這點時,陳思蕓突然覺得有些苦澀——因為自己今天出門的動機。
另一邊,林漾見陳思蕓笑得多了,人也不那么拘謹了,才敢開口提正事:“思蕓,事情是這樣的。昨天的事情我們既找了學校,也報了警。我們的訴求是最后要找到那幾個孩子的家長,讓他們道歉以及賠償,同時確保后續這幾個孩子會有家長管教。”
陳思蕓沒想到這事會變成一件大事,她以為過了就過了。
林漾道:“中間可能要麻煩你抽空去一趟警察局錄口供,最后的道歉賠償也是你應得的。”
陳思蕓原本覺得報警有些超出她的想象,不愿卷入后續的麻煩之中,但聽到林漾這句話,有些被打動,許久沒有聽到別人說,有些東西是她應得的。
陳思蕓猶豫到最后,點了點頭。
林漾對于接下來的話有些愧疚,但還是開口道:“正常來說,這件事情解決完也就到此為止了。但青少年暴力一直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我們不想讓望星冒險,所以打算處理完就給他轉學,讓他遠離現在這個環境。也是出于這個想法,我們覺得你再在那里經營有一定風險。”
陳思蕓聽懂了,他們的想法和周琎類似,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哪怕這事發生的可能性很小,他們也不希望她去冒這個險。
可不去那里,她要去哪里呢?生意也未必會像從前那樣好。
陳思蕓茫然之際,林漾道:“我們在商業街有個店面,現在正好空出來了。希望免費租給你一年時間作為過渡,之后如果你還想續租,正常繳交租金就可以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陳思蕓:“……”
她的手指在桌下糾纏到一起。
陳思蕓沒有辦法否認自己的心動。
就在昨天,她還覺得自己提供的幫助沒有大到應當得到那么鄭重的感謝。今天卻變了主意。
因為她發現,在周琎面前,她是一個無能的母親。如果能為周琎爭取到更好的生活條件,或許改變她的原則、放下她的自尊,并不算一件太難的事。
她來見林漾,正是因為她期待著林漾的“感謝”,這讓她羞愧不已、無地自容。
林漾對她比想象中更優待。一個商業街的店面,意味著更高的收入,更穩定的生活,還有和現在相比更體面的職業,至少是讓周琎能說得出口的職業,而不僅僅是一個流動攤販。
陳思蕓不可抑制地動心了,現在只要開口……只要說“好”……
“你千萬不要有心理負擔,我剛剛的提議不是謝禮,是我們給你帶來麻煩的賠償,請你千萬要收下,不然我們不會安心的。”
林漾的話打消了陳思蕓最后一絲顧慮,她接受這份優待是為了讓他們安心,這會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陳思蕓的沉默讓林漾決定再加一把力,想著他們剛剛閑聊時提到的家庭情況,勸道:“我大兒子和你女兒在一個學校,我知道,能進這所學校的都是很聰明的孩子。你女兒以后肯定會去大城市上好學校,我們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希望為他們提供更好的條件。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她考慮一下。”
陳思蕓:“……”
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確實有些心動,但還是算了。我提供的幫助并不值得那么厚重的感謝。至于擺攤,我會換個地方,你們不用擔心。”
她可以放棄自己的尊嚴,但不能放棄周琎的。
在聽到林漾的兒子和周琎在一個學校時,那些令她猶豫的選擇一下有了清晰可見的答案。
哪怕林漾是個親和體貼的好人,陳思蕓也不愿冒險,讓周琎的同學有一丁點看輕她的可能。
她終于懂了周琎的心情。
在最親的親人身上,一點點的風險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