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晨凱點了十幾支蠟燭,屋里明晃晃得仿佛白晝。</br> 他在廚房用煤氣灶搗鼓晚飯,霍璋坐在客廳的落地玻璃前看雨。</br> 屋外的天上隱約還透著一絲月亮的光,掙扎著從云團之后傾瀉下來,偌大的屋子很少有這樣寂靜的時候,他雖然一個人住,往常卻總是一堆人照顧,人多就免不了嘈雜,自車禍以后,他很怕吵,如果不是今晚家里沒人,他是怎么都不會出來的。</br> 在外人眼里,車禍使他霍璋失去了一雙腿,可在他自己心里,那不僅僅是腿,更是他全部的自尊。</br> 他自尊心與好勝心都強得異于常人,從小就不能容忍自己比別人差,過剛總是易折的,身體殘疾是壓垮他的一根草。本來就水深渾濁的豪門爭斗,他一個殘廢,怎么和別人爭?</br> 鼻端隱約能聞到廚房飄來的香味,他心情低落,食欲也跟著不好,已經很多天沒正經吃東西了。</br> 丁晨凱不知做了什么東西,弄得整個屋子都是飯味,霍璋有些煩。</br> 他端上來兩碗燜面,不經霍璋同意就將霍璋的輪椅推到了餐桌前,于是那香味更撲鼻了。</br> 霍璋沒有動筷,丁晨凱貼心地問:“沒有食欲嗎?”</br> 不等霍璋回答,他掏出手機架在他面前,放了一個視頻,視頻里的男人正在對著一只帝王蟹大快朵頤。</br> 霍璋擰眉:“這是什么?”</br> “吃播。”</br> “……”</br> “我沒有胃口的時候,都會看這個下飯。”丁晨凱將面碗朝他面前推了推,“食材有限,將就吃吧,如果霍先生想吃別的,我也可以試著做。”</br> 霍璋沉默,丁晨凱是個聰明人,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將自己面前那碗推到霍璋面前:“還是您不放心,想吃我的?”</br> 霍璋確實疑心重,烏玉媚一次沒整死他,保不準在他身邊插一個人,伺機對他下手。丁晨凱這樣坦蕩磊落,他放心了一點,但依舊沒動筷子。他看著眼前的男人,聲音里沒什么感情:“在霍家,沒有傭人和主人在一張桌上吃飯的規矩。”</br> 男人那俊美的眉峰揚了揚,眉眼里隱約帶著傲氣,卻不叫人反感:“我不是傭人,是霍老先生請來的心理健康咨詢師兼陪伴者,雖然沒證。”</br> 霍璋:“沒證?”</br> 丁晨凱唔了一聲,解釋說:“霍老先生關心您的情緒,對外發布了應聘啟示,看工資待遇不錯,我就去面試了。”</br> 這話勾起了霍璋一點興趣:“既然工資待遇不錯,那你應該有很多有證的競爭對手。”</br> “是啊,面試過程確實慘烈,但您知道,證書有時候并不一定代表專業,霍老先生請我過來,有他的考慮。”</br> 他說完,端著飯碗坐到了落地玻璃前,邊聽雨,邊嗦面。</br> “丁晨凱。”這是霍璋第一次叫他名字,他淡淡地說,“手機拿走,這吃播太吵了。”</br> “音量鍵在側面,您可以調低一點聲音。”</br> “我說,讓你關掉它。”</br> “音量鍵的下面就是鎖屏鍵,您動動手,自己就可以關掉。”</br> 幾次三番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霍璋蹙眉。</br> 可還沒等他說話,男人起身走過來了,他極有眼光,一眼就看出了霍璋不滿。</br> 丁晨凱關掉了手機,朝他笑了笑,清澈又陽光。</br> 霍璋不知道他這笑有什么含義,卻覺得他笑得很好看,那是種很玄妙的氣質,是讓人哪怕沉浸在黑夜里,也一眼望去就如沐春風的存在。</br> “還會生氣,挺好。”丁晨凱說,“會生氣代表人還有救。”</br> 霍璋說:“我不需要你來判斷我有沒有救。”</br> “但霍老先生需要。”丁晨凱站在長桌的對面,漂亮的眼微微彎著,“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丁晨凱,心理健康咨詢師兼陪伴您走出車禍的陰影只是我的副業,我最重要的工作內容,是觀察者。”</br> “松川藥廠是辰嵩集團最重要的產業之一,霍老先生擔心您現在的狀態無法繼續勝任管理者的職務,派我來對您進行觀察,一旦觀察結果顯示您真的不適合從事企業管理,他會考慮卸任您現在的職位。”</br> 霍璋眸底的神色漸漸陰深起來,丁晨凱卻毫不在意:“所以霍先生,如果繼續待在房里不見外人的話,很可能會影響您最終的考評結果。”</br> “為什么是你?”霍璋問出了一個問題。</br> 霍嵩身邊的親信不少,他不明白為什么派一個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人來他身邊充當這樣的角色。</br> 丁晨凱為他倒了一杯白水,吊兒郎當笑:“可能因為我帥吧。”</br> *</br> 霍璋找人去查了丁晨凱口中的話,真實情況和他所說的相差無幾。</br> 霍嵩確實發布了一則招聘啟事,辰嵩財大氣粗,開出的薪酬不菲,因此來應聘的人絡繹不絕,足足幾千份簡歷,在這幾千人中留到最后脫穎而出的人,正是此刻在花園里頂著正午的太陽除草的丁晨凱。</br> 保鏢推著霍璋來到窗前,室內灑滿了久違的日光:“您沒有給他安排事做,他太無聊了。”</br> “無聊到去除草?”</br> “說是院里的草長得不規則,影響美觀,也影響心情,您可能是因為草坪太丑,所以才不愿意出門。”</br> 霍璋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很少有語塞的時候,遇上丁晨凱后,發生這種事情的概率呈幾何倍增長。</br> “他就沒有想過,我是不想看見他,所以才不出門嗎?”</br> “好像沒有。”保鏢想了想,斟酌了措辭,“不,是根本沒有。”</br> 霍璋確實不想見他,沒有人想暴露在別人時時刻刻的窺探和度量之下,哪怕丁晨凱并沒有真的做出那樣的事,但既然已經知道他是帶著目的而來,霍璋就不能坐視不理,還把他當成一個無關緊要的傭人。</br> 樓下,丁晨凱將草坪修好了,能看出他特意修了個圖案,但十分抽象,并不能具體解讀出來那是什么。</br> 保鏢看了半天,恍然大悟:“是只八哥。”</br> 身體粗圓,屁股肥大,翅膀撲撲楞楞小得可憐。</br> ——一只奇丑無比的八哥。</br> 霍璋轉頭,看著房間角落里放的鳥架,上面的籠子里關了一只鳥,是他十六歲那年,霍嵩送他的禮物。</br> 那年霍嵩問他想要什么,少年想了很久,回他想要父親的陪伴,霍嵩愣了愣,沒說話。</br> 生日那天,他送了霍璋一只名貴的八哥,精通人話,說用那只八哥代替自己來陪他,而后離家出差去了。</br> 三天后,少年霍璋看報紙,上面刊載了某小島上一場豪華宴會,報上的主人公是霍嵩,游艇上來來往往的性感女人,他毫不避諱,左擁右抱著。少年看到這些沒什么反應,一貫的斯文平靜,他將報紙放在一邊,轉頭去喂八哥了。</br> 這只鳥他養了十年,羽翼豐滿,體態赳昂,機靈又聽話。</br> 丁晨凱偶爾會幫他收拾房間,按理說見它的次數不少,但依然把它修剪成這副鬼模樣,足以證明這男人審美有很大的問題。</br> 在一次他進房間倒垃圾時,霍璋這樣提起。丁晨凱摸了摸鼻頭,想起自己曾經為人詬病的滑板顏色和自作主張給一個小朋友車子上刷的油漆,真誠而坦然地說:“不是審美問題很大,我是根本沒有。”</br> 鳥架上的八哥呱呱起來:“根本沒有——根本沒有——”</br> 丁晨凱:“這鳥倒是很聰明。”</br> “聰明——聰明——”</br> 他拎了垃圾要出門,霍璋忽然叫住他:“丁晨凱。”</br> 他挑眉,問:“我父親給了你多少錢?我出雙倍,你拿了錢,幫我個忙。”</br> 丁晨凱明白霍璋的意思,他將垃圾換了個手:“草坪上修出的八哥雖然丑了點,可這鳥在我心里就是這個模樣。”</br> 霍璋不解,他笑笑:“看起來體態很漂亮,但關在籠子里這么多年,應該已經不會飛了吧?”</br> “是鳥,就該活在天空上,如果脫離了環境太久,翅膀早晚會退化。”</br> “霍先生,您也一樣。”</br> 丁晨凱說:“即便被關在果殼之中,我仍自以為是無限宇宙之王,這是別人。明明可以自由,卻偏要把自己塞進果殼里瑟瑟發抖……”</br> “閉嘴。”霍璋有預感他接下來要說什么。</br> 已經看見了男人逐漸陰冷的眼神,可丁晨凱依然面不改色將剩下的半句話說出口:“……這是你。”</br> 被人當面揭破自卑和懦弱并不好受,對于霍璋這種自尊心強烈的人尤其,他漆黑的眼眸里暗意洶涌,反著能將人吞噬的冷光。</br> 他用陰郁的目光盯著眼前的男人,而男人回應他的,是滿不在乎的溫柔的笑意。</br> “哪怕您自以為身體殘缺,過得也是絕大多數人夢里才能企及的生活。”</br> “這世上不完美的人很多,但沒幾個能像您一樣,有最專業的醫療團隊、護工和復健師,哪怕真的無法康復,您也可以裝最好的義肢,坐最昂貴的輪椅,身邊這么多保鏢,哪怕您想爬山、想攀巖,他們也總能找到辦法讓您如履平地。可您顯然沒有覺得這是上天給你厚待。”</br> “霍先生,要向恐懼屈服嗎?您的驕傲和尊嚴就這么不堪一擊?在磨難面前脆弱得像塊玻璃。”</br> 霍璋臉上的陰翳越發濃了,他緘默很久,聲音冰冷地問他:“丁晨凱,你想死嗎?”</br> 得承認,他每一個字都說在了點上,但太過聰慧太過將實話毫無保留并不會讓人覺得好受,反而會讓人從心底里彌漫起一股殺意。</br> “法制社會,您能把我怎么樣?”男人狡猾地說,“況且我是霍老先生派來的人,有個三長兩短,您不好解釋。”</br> 他無視了霍璋惡劣地心情,輕松地問:“想知道為什么當初您父親會在幾千人中選中我嗎?”</br> 他笑笑:“只要走出這間屋子,我就告訴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