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是稠厚的烏云,腳下是纏繞雙足的藤蔓，眼前是望不到頭的密林深山，四下是追逐著不放的閃閃晃動的手電。</br> 現(xiàn)實與夢境交疊在一起,父母那生滿蛆蟲的面孔不停在眼前盤旋,他們著急地喊：“云今,快跑！”</br> 趙云今拼命奔跑，但在無邊無際的暴雨的圍堵中，根本跑不出多遠。她扶著槐樹粗糙的樹干,停下來喘息,在身后幾百米處，亮著一盞明燦燦的電筒的光，她不敢多停,又繼續(xù)朝著槐樹林的盡頭跑去。</br> 冷。</br> 這是她此刻最大的感受,雨水是冰的，狂風(fēng)是涼的,密林之中沒有一點熱氣,陰森森地裹著她。</br> 冷過之后，另外一種感覺又覆了上來。</br> 重。</br> 暴雨沉甸甸壓著她,阻礙她的步伐,耳邊除雨聲聽不到別的，讓她幾乎無法喘氣了。雨披下的頭發(fā)和裙子早已濕透，它作用微小的可憐,并不能擋住外界風(fēng)雨的侵襲，只能讓她的一身黑色在深夜里不那么顯眼。</br> 趙云今跑出了槐樹林,抬起頭，看見了江易口中那座信號塔。</br> 它藏在遙遠處的深山之中，露出一個白色的尖尖。</br> *</br> 北區(qū),研發(fā)樓。</br> 浩浩蕩蕩的搜樓的聲漸漸小下來，墻根下通風(fēng)口的蓋子被人從里面頂開，阿財瘦小的身體費力地從通風(fēng)管道里鉆出來。他將蓋子拉回原位，沿著一樓一間一間屋子摸過去，想要找到控電室的位置，可還沒等他來得及找到，頭頂?shù)臒艄庥珠_始閃爍。</br> 今晚的電壓似乎格外不穩(wěn)，幾秒后，整棟樓再次陷入了黑暗。</br> 這對于阿財而言不是壞事，這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在外面找人，只有一個保鏢守在研發(fā)樓開著的大門口。</br> 他藏在暗處，深深做了幾個呼吸，緊張地咽下了不知多少口水，而后彎腰搬起了地上的花瓶。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保鏢的身后，剛要邁出墻邊，忽然看見門外遠處的雨里跑過來幾個穿雨衣的人，保鏢顯然也看見了那些人，但夜色太黑，他看不見人臉，掏出通訊器問道：“你們回來了？”</br> 通訊器發(fā)出一陣沙沙的聲音，片刻后，對面回道：“沒有，還在搜山。”</br> 那群人跑到門口，摘下雨衣的帽檐，是阿財從沒見過的面孔，保鏢先是一怔，隨即脫口喊道：“金富源？”</br> 他話音剛落，就被那男人掄起的鋼管砸暈了過去。</br> 阿財手快，在自己發(fā)出驚叫前先一步捂住了嘴，他緩緩放下花盆，用最快的速度鉆回了通風(fēng)管道。</br> 來人一共十幾個，他們先將這棟樓搜了一圈，確保只有一個保鏢看守后，那個叫金富源的男人對著通訊器說道：“把電打開。”</br> 研發(fā)樓的燈在幾秒后重新亮了起來，電梯也開始運作，一切熟絡(luò)得讓阿財覺得今夜的停電根本不是意外。</br> 金富源掏出保鏢口袋里的電梯卡，輕車熟路下到地底。在霍璋入主小東山前，他才是真正幫于水生和烏玉媚打理這里的人，這里的每一寸每一層每一間房屋，沒人比他更熟悉，霍璋會把人藏在哪里，不用想也知道。</br> 金富源站在負三層的監(jiān).禁室門口，看著江易渾身的血跡和傷口，嘴角忍不住咧開笑。</br> 身后的手下拿工具啟開門上的銅鎖，他隨手按了幾下，密碼應(yīng)聲而開。</br> “江易。”金富源的笑透著陰辣的狠勁，“當(dāng)初把我關(guān)進棺材的時候是不是從沒想過，你也會有今天。”</br> *</br> 趙云今不知在夜雨里跑了多久，身體已經(jīng)麻木得難以動彈，赤.裸的小腿上全是野草勾出來的傷痕。</br> 人生從未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狼狽過，她仰起頭朝遠處望，信號塔尖頂?shù)木嚯x似乎一點也沒變，依舊遠在觸不到的天邊。</br> 存儲卡尖銳的邊緣幾乎嵌入她掌心，可她依舊死死握著，不敢松開半分，生怕雨水侵入讓它報廢。</br> 她跪坐在地上，聽著暴雨襲打四周草木的雜亂之音。</br> 不停奔跑時還好，一旦停下，四肢就開始一起發(fā)軟，僵直得動彈不得。她匍匐在積攢著經(jīng)年落葉的松軟草叢里，落葉之上是今年初生的新草，有的柔軟，有的遍體生刺，不輕不重地刮撓著她的臉頰。這種天氣，草叢里沒有蟲蟻蛇蝗，只有無盡的潮濕籠著全身。</br> 天空中閃電和驚雷齊齊炸響，暴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在閃電滑過天際那一瞬間，趙云今看清了周圍的環(huán)境。</br> ——近處是茫茫的草，茫茫的山，遠處依然是茫茫的草和茫茫的山，入眼即是茫茫一片，她光是看著，就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跑下去的力氣。</br> 雷聲過后，雨聲依舊，當(dāng)習(xí)慣了耳邊的雨聲之后，世界忽然變得安靜極了。</br> 趙云今躺在雜草堆里，眼皮沉重得再也睜不開了，她抬起雨披下的胳膊，輕輕擋在小腹，哪怕知道沒什么作用，依舊想給自己一點心理上的安慰，仿佛這樣就可以隔絕外界風(fēng)雨的侵襲，為那還未出世的小生命帶來一絲溫暖。</br> 意識模糊之時，趙云今做了幾個短暫的夢。</br> 她看到幼年時的自己，母親將一個小小的護具套在她身上，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到巖壁之前。</br> 父親已經(jīng)攀至石山的半腰，停下來朝她揮手：“云今，你也上來。”</br> 小云今第一次接觸這些，望著那高高的巖壁心生懼意，她悄悄后退，卻撞進母親溫暖的臂彎里。</br> “媽媽。”小女孩奶聲奶氣說，“這里太高了，我不行。”</br> 夢里的母親和相片中一樣美麗，她輕輕吻了吻小云今軟乎的臉頰，溫柔問道：“你試過了嗎？”</br> “沒有，可是我怕。”</br> “那媽媽牽著你，陪你上去，好嗎？”</br> 母親的手溫?zé)崛彳洠诹诵≡平裥牡讓τ诟叨鹊奈窇郑莻€纖細苗條的女人，可當(dāng)她在巖壁上用胳膊一直護著自己攀爬時，小云今卻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她撲騰著細軟的胳膊和腿，一點點向上使力，才第一次，就攀到了巖頂。</br> 她下來時，父親早已買好了解渴的飲料和冰淇淋。</br> 小云今望著那高高的崖頂，征服后發(fā)現(xiàn)也沒有那么可怕，她開心地朝父母炫耀戰(zhàn)績，父親笑著夸贊：“寶貝永遠都是最棒的。”</br> 母親為她卸下身上的護具，將她抱起來：“云今你看，只要你克服心理的恐懼，堅持去做，就沒有什么可以難倒你。”</br> 小云今咬了口父親送到嘴邊的冰淇淋，趴在母親的頸窩里，咯咯笑了起來。</br> 場景變幻，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中學(xué)時學(xué)校的大門。</br> 放學(xué)鈴聲響過幾遍，門內(nèi)漸漸有學(xué)生走出來，趙云今混在人群中走出門外，門口站著幾個染著黃毛的少年。他們見趙云今出來，連忙掐滅手里的煙，從兜里掏出劣質(zhì)的古龍香水朝身上噴灑。</br> 趙云今路過面前，被他們攔下。</br> 初中時的女孩已經(jīng)全然長開，是無法湮沒在人群里，會讓人一眼望見的存在。</br> 少年自以為帥氣地靠著電線桿，露出一副混世魔王的神態(tài)：“這位美女，有沒有空一起看個電影？”</br> 路邊停下一輛車，副駕的車窗搖下來，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背后傳來：“這位帥哥，你還是去泡別的妞吧。”</br> 少年不耐煩地回頭：“你誰啊？敢管老子……”</br> 他話音戛然而止，看見了那男人身上的警服，訕訕地閉嘴。</br> 男人閑散地倚著座位，英俊的眉眼正打量他。</br> 他毫不介意對方的滿口渾話，笑著回道：“我妹妹還小，不想跟不良少年談戀愛。”</br> ……</br> 場景再輪轉(zhuǎn)，她回到了圣心福利院。</br> 這一回，她看清了許多從前在夢里模糊不堪的東西。</br> ——建筑上的紋理、嬤嬤繡著花的裙角、小教堂的塔尖、薔薇花的顏色、四四方方的天，還有那男孩的臉。</br> 星斗滿天，男孩趴在墻頭，將一條五色線繩系在她腕間。</br> 女孩揚起頭，笑吟吟望著他稚嫩卻總是很酷的面孔，伸手捏了捏他硬硬的臉頰，甜甜地喊他哥哥。</br> 在夢里，男孩的眉眼棱角有致，隱約帶著少年江易的影子。</br> 他嚴肅地看著小云今，又嚴肅地叮囑她：“云云，你要記得我。”</br> 趙云今心底驀然產(chǎn)生一股自責(zé)的負罪感，夢里的她心想，明明曾經(jīng)什么都答應(yīng)著，可她到底是把他忘了。</br> ——還忘了那么多年。</br> ……</br>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重新在耳畔連綿。</br> 趙云今艱難地睜開眼，看見在不遠處站著幾個虛幻的人影，她伸手去勾，卻只能碰到地上雜亂的野草。</br> “爸爸，媽媽……”</br> 父母臉上的蛆蟲和血跡消失了，頭頂?shù)奶炜找膊辉傺t一片，媽媽溫婉地看著她：“云今，只要克服心理的恐懼，就沒有什么可以難倒你。再往前走一點，就一點點。”</br> 爸爸站在媽媽身邊，沒有了從前夢里的焦灼和無止境的奔跑，第一次，她感受到了父母的溫柔與平和。在他們身邊，站著一個身穿警服的男人。自他殉職以后，趙云今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挺拔英俊的模樣，可不管第多少次看，依舊覺得他清俊似月亮。</br> 她呢喃著：“哥……”</br> 身周雜草被人踩彎，一個男人從她旁邊經(jīng)過，直直走向父母與林清執(zhí)的身邊。</br> 僅憑背影，趙云今也能認出他，她叫：“阿易……”</br> 江易沒有回頭，一個虛幻、還沒有成型的小小影子慢騰騰跟在他身邊，他邊走邊依依不舍地回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媽媽”。</br> 前方的光越來越黯淡，父母的身形慢慢變得透明，和林清執(zhí)一起，消失在烏云罩夜的黑暗里。</br> 江易越走越近，僅差一步，就要和他們一樣走入那拉不回的黑暗里。</br> 趙云今踉蹌地爬起：“阿易，你帶他去哪？”</br> 江易停下腳步，他回過頭，目光還繾綣得像個少年：“云云，以后我不在你身邊，要保護好自己。”</br> ……</br> 驚雷再次炸響，趙云今從夢中夢里醒來，浸在雨水里的指尖輕輕蜷動，鈍麻的身體恢復(fù)了些許知覺。</br> 她掙扎著，從泥濘里爬起來。</br> *</br> 盤山公路上，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緩緩朝山下行駛著。</br> 金富源將車窗稍開一條小縫，任由窗外的風(fēng)雨掃進來，他朝后視鏡里看，昏迷的江易正在后備箱里被蜷成一團，不知死活。</br> 他唇邊洋溢心情不錯的冷笑，點了根煙，肆意地吸起來。</br> ……</br> 纏山密林之中，趙云今意識模糊地走走停停。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里，也分不清四周的雜路和草叢通往何方，快要撐不住時抬頭望，塔尖雖然還掩在參天的樹梢之后，但越來越近。</br> 身體冰涼，四肢酸軟，支撐她走下去的念頭僅僅是手中那一片沒有溫度的存儲卡。</br> ——那是江易拼死取出來的東西，也是林清執(zhí)死前唯一的惦念。</br> 林清執(zhí)殉職于2015年，時過境遷，西河警界早已不記得他的名字。</br> 警員布告欄里的照片屬于另一個人，他的辦公桌也換過一屆又一屆主人，提起那曾經(jīng)如雷貫耳的三個字，新來的小警察總是思考好久才想起來，而后笑得靦腆：“似乎是警校的學(xué)長，但后來不知去向了。”</br> 沒人記得他，也沒人知道西河市刑偵支隊的前隊長是怎樣在漆黑的泥沼里摸爬過，又為這世界留下了什么。</br> 他的父母因他的離世傷心過度出了意外，他的兄弟被復(fù)雜的案情纏繞得難以脫身，曾經(jīng)愛戀他的姑娘早已另嫁他人，被生活壓得疲倦。</br> 許多年后，這世界上只有兩個小朋友依然惦記著他。</br> ——兩個曾經(jīng)彼此相愛的小朋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寧肯浸染了一身黑暗也不愿離開，固執(zhí)地、任性地，為他們心愛的哥哥復(fù)仇。</br> ……</br> 直到遠處天邊出現(xiàn)一點熹微晨光，趙云今才找到塔下那間草屋。</br> 她神志快已經(jīng)渙散不清了，踉蹌著跌到屋里的桌前，江易放在那的手機還有電，她撥通了電話。</br> 連下幾天的暴雨在這個早晨漸漸偃息，山澗里淡白色的薄霧漫上了山尖。</br> 鈴聲撥了很久，對面才響起賀豐寶那沒睡醒的聲音：“喂？”</br> 趙云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攥緊手中的電話：“去救江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